By 念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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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真坐在柔软的靠椅里抽烟,眯着眼,把自己窝进落日的余晖里。说来讽刺,此刻的她就连夹烟的姿势也颇有几分那个人的味道,岁月留下的,似乎不仅仅是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有一些比这更可怕的,比如说习惯。
从口中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她赤着脚下了地。玄关门口,苏然正将一包食材往柜子上放,被吹得有些凌乱的发尾落在她笔直的一字锁骨处,隐隐还能嗅到一丝风的凉意。
“醒了?”
“嗯。”
苏然弯腰取了拖鞋替她穿上,又过来探她的额头,发现温度终于不再那么烫手时,这才舒展开眉眼。
“我买了一些清淡的小菜,晚上煮肉丝粥。”
莫真眨了眨眼睛,微踮起脚尖,在她的脸上蜻蜓点水一个吻。女人眸子里压着一丝惊喜,很淡,表情却无甚变化。
“先去洗澡吧,我这里还要一阵子。”揉了揉莫真的头,苏然敛去眼底情绪,廊道里炽白的灯光将她精致的眉眼衬得越发冷清。
她们维持这种关系已经两年,相较于普通情侣,似乎总缺了点儿什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某道鸿沟,是谁也无法跨越的禁区,她们彼此心照不宣,只是事到如今,许多东西早已在时间发酵下悄悄变了味。
将粥调至保温档,莫真已经裹了浴袍出来,半倚在门框上朝这边望。湿漉漉的水珠从她的发梢一路滚进领子里,她也不管,一支细烟捏在指间,若隐若现的火光在她苍白的皮肤上盛开一抹红,那双眼睛像是沐浴过春雨的桃花,潮湿而温润,总是泛着迷蒙的醉色,莫名的媚态。
苏然低下头笑,过去抽了她手中细烟,又取了毛巾擦拭她的头发。
“你最近抽的太多。”
“苏然。”
“你知道我戒不掉它。”
擦拭的手指微顿,片刻又拨弄起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结果她们还是喝了酒,借着酒劲拥吻在一起。苏然将莫真推倒在沙发上,她像是有些醉了,周身笼着一层桃色,棕色长发被勾到耳后,露出一截莹润的耳垂,那颗简约银饰此刻正熠熠生辉。莫真仰头亲吻她,她便微勾起嘴角贴上去,灼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将彼此思绪都融化。
苏然停下动作,只是望着身下人,她的瞳孔是凝重的黑色,深不见底,眸光却是支离破碎的。年近三十,她愈发清丽,唯有一些情愫在眼底越积越深,终于有了全面溃堤的趋势。
顾桥消失的第五年,她依旧没能逃出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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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莫真,是在一片觥筹交错中,只远远一眼。她坐在顾桥身旁,神情局促,一双过分澄澈的眼睛与这里是那样格格不入。
“Su,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安清玉显然也看到了顾桥等人,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苏然摇了摇头,正准备起身离开,那个人却刚好抬起脸来,她们四目相对,狭路相逢。
“这么久不见,你还是一如当初,妄想做个逃兵。”当顾桥颓冷的声线在上方响起时,苏然露出一抹苦笑。
“顾桥,我们早已再无瓜葛。”
她将一杯龙舌兰日出递到顾桥面前,鲜艳的酒液在灯光投射下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颜色,顾桥没有接,她不以为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你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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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桥像一颗极致绽放的毒瘤,莫真则是因她过分美丽而被荼毒的信徒。
“你知道毒素传播的速度吗?”
莫真半截身子都趴伏在琴面上,容姿慵懒,海藻般及腰长发与钢琴的黑色融为一体。
她的脸分明还是当年不忍攀折的清纯,眼神却不再依旧。
苏然抚过她散落于琴键上的发丝,窗外是海浪拍打的堤岸,她开始弹奏一曲月光奏鸣曲。那双天生用来弹琴的手,十指尖削,指骨纤长而灵活。莫真在流淌的音符中翩翩起舞,带着不知名的愉悦,旋转,起落。
那些毒素最终还是在她的身体里全面爆发,并且逐渐有了殃及池鱼之势。
苏然不停敲击着琴键,指尖颤抖,曲子开始脱离原调。莫真在大厅中央愣愣看着她,眼中是清晰的挣扎与痛苦。
海面终被落日染成棕红色,波涛迭起,涨潮了。莫真撞开大门,向海边跑去。她迎着大海,微笑张开双臂,一个海浪拍来,淹没了她修长的双腿。
“真!!!”
苏然从身后拼命扯住她,那些咸涩的潮水将她的白色长裙浸得湿透,苏然眼角通红,浑身发着抖,一些液体从她深棕色的发丝间流下来,她紧紧抱着莫真,从未有过的用力。
她们在夜幕中亲吻,海面已化作一片浓郁深沉的黑色。莫真伸手去摸身上人的轮廓,阴柔的,嘴唇依旧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薄削。苏然此刻正定定看着自己,那双充满眷恋的眼睛像是历经了岁月沉淀的墨玉,然后越来越多的水雾在她眼中凝聚,终究没有落下来,莫真看到她笑了。
“真,你是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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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时候安清玉从美国打来电话。
“我已联系好医生。”
苏然沉默。
电话那头的人叹了口气,语气说不上是苦恼亦或无奈。
“Su,她需要治疗。”
“她没病。”
安清玉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喃喃道:“……Su,你本不是这样。”
“抱歉,Anna。太晚了,她已经睡了。”
那头的人气急败坏挂了电话。
苏然低下头,看着怀里因熟睡而蜷缩起身体的少女,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半夜莫真又发起了烧,伴随着滚烫体温的是断断续续却如何也止不住的咳嗽声,自从那件事之后她的身体变得出奇的差,这些年也用了不少办法调养,总也不见好转。
一把药片吞入腹,莫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她实在太困倦了。苏然拿毛巾擦了擦她的脸,巴掌大的一张脸,此刻正被高温烧出一片楚楚可怜的红色。她努力撑开眼皮,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来。
“学姐……”
苏然停下动作,眼底涌动起莫名的情愫。
“学姐……”
“嗯,我在,真。”
“对不起……”
那只手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灼痛了自己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苏然将头低下很久,才轻轻回握住她。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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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苏然送给莫真一条脚链,是一把锁。脚链松垮地缠绕在莫真脚踝上,那颗镶了钻的锁叮当作响。
有时候苏然不知道是锁住了她,还是锁住了自己。
这一次莫真又赤着脚跑了出去。
花园里蔷薇正开得绚烂,莫真的白裙子在点点嫣红中纤尘不染。她侧过身来冲苏然挥手,笑容定格在脸上,像是花中最美的一朵。
这是为她精心打造的世界,莫真时常在这里作画,千篇一律女人的画像。她们栩栩如生,或在沉睡,或是眺望远方,唯独一点,她们没有五官。
苏然不确定这是否是她缅怀顾桥的方式,她没有问,也不敢想。
只是当苏然走过去替她擦拭脚心的时候,她及时盖住了面前的画板。握在手里的脚踝纤细白嫩,而那把锁此时正泛着刺眼的光芒。
苏然的心忽然像被针扎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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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下定决心终结这一切,她带莫真进了那间上锁的房间。
房间因光线不足而显得昏暗,一些乐谱和手稿整齐的堆叠在桌面两侧,架子上摆了许多书,还有几张看起来有些年代的录像带。莫真随着她的目光向角落望去,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一般。那是一把吉他,她曾无数次目睹顾桥拨弹它时的模样,时至今日,她甚至能够清晰记得上面每一根弦抚在指尖那种触感。莫真回过头去,苏然一动不动站在身后,表情无悲无喜。
“那是她的东西。”
她拉上窗帘,从架子上取下一盘录像带,将它塞进角落里摆放的一台DV机里。
墙上的投影布突然亮起来。一个男人举着鼓槌出现在画面中,他留着半长的卷发,面容却非常年轻。
“喂,你这家伙,挡到我了!”后方传来一句低沉的抱怨,伴随着乐器拨弹的声响,莫真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背后的另外几个人。她惊讶的发现,画面中不仅有顾桥,竟还有苏然。
她们看上去都相当青涩,顾桥一如既往留着及肩中发,只是发色远不如后来那般黑,是耀眼的酒红色。她自顾自地弹着吉他,睫毛颤动,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脱离开来。苏然坐在画面最中央,头发却是泼墨一样的黑色,她不时地低下头去看手中稿子,或轻声哼唱几句,或继续拿笔修改。
莫真呆呆地看着画面,张了张嘴,眼泪却先掉下来。
“Free,那是我们的名字。”
苏然在她身边蹲下来,爱怜地抚摸上她的脚踝。 “所以真,我愿意给你自由。”
那条象征着枷锁的脚链被她亲手解下,一并解下的,还有这么多年的纠缠不休。
莫真跪在了地上,眼泪像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大概因为积压了太久,这些脆弱的东西似乎怎样流也流不尽。她用力抱住对面的苏然,不断摇着头。
“她死了……我知道,她死了!可是学姐,为什么连你也要离开我……?”
“真……”苏然闭上眼,双手颤抖回抱住她,这一次是真的连血带肉都痛了起来。
原来那把锁,早已经悄悄锁进了心里。
桌面上多了一幅画,不知何时放进来的,上面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纯白色长裙,正坐在窗前专注弹着钢琴,窗外是一片蔚蓝色的海。她的五官像是上帝描摹过一般精致,苏然捂住了嘴。
她又将那把锁戴到了脚踝上,唯有这一次,是她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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