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那条河
十、好水或是恶水
关于那些小时候的事，此前絮絮叨叨的谈了不少，回头看大多是东拉西扯，不知所云的臆语自话。然而，在我梦中时常又会清晰的出现一条河，它既像冬日的围巾，随时把我拢络在暖和的怀抱，又像柔韧的枝条，忘形时在身上来这么几下，让我铭记它一直在心中流淌。
我想每个人的老家，都有一条这样的河在身边萦回。只是如今很多因为文明进步不幸沦为现实的梦魇，彼时的这条小河，多年后回首它依然潺潺清明。
但与自己后来经过的大江大河相比，这条河既没有值得感慨的气势，甚至也谈不上有多宛约秀美的景致，绝大部分时间，它显露出山川特有的纯朴姿色，或在朝晖下自顾洋溢着清脆的欢跃。
记忆中的河流从山岭中穿过，如一个流动的座标，把小城大体的轮廓，方位描画出来。西边是城里，东边是城外，北边是城头，南边是城尾。
城头叫北门，再往上游稍远的地方，因不通航，河道长年的冲刷与沙石填壑，河流分割成无数条纤细的旁支，严格意义讲不能称之为河。而到了下游的城尾，河床在南门的巨石下撒开身子转了个大弯，从两座山麓之间，拐进神秘静寂的深山峡谷，最终远投江河，小河也就彻底告别了小城。
总而言之，我试着理解和触动我的那条河流，不过是沿城盘踞的一小段距离。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学校组织的春游踏青（不是爬山就是下到河边）。接下来总会在作文中留下千篇一律的感慨：家乡的河啊，您像一条碧绿的绸带，环绕着我们，又像母亲慈祥的脸容，关爱着我们！
首先，印象中我母亲的面容往往是急燥的，惹不好就会遭一顿责罚，这个比喻常让我觉得滑稽。
因为，我看见的小河性格也是蛮急燥的，但自认为它是山势酿成的。至少，从北门汇集起的河流一开始还算心平气和，舒舒坦坦。只是一经河滨路斜泊着船的码头后，河水才开始带着盲目的骄傲变得冲动起来。它像极了一只柔韧的灵兽，在下游五六里水路的赛道上玩命的突破。无论前方是岩滩的恐吓，崖岸的暴虐，或者明暗礁石的重重阻击，河流一如继往向前，甚至不惜举身摔在沟壑与乱石上碎如羽翎，也无惧。
然而，河水一心想摆脱山对它的羁绊之时，也让山融变得渐渐有了水的模样。就像，“鱼渡溪”的峭壁削得不再披坚执锐，变为可以潜游和爬出的水下涵洞。也如，“南门湾”横亘的怪石褪掉了突兀嶙峋气势，成为我们离不开的嬉水的野生跳台。还有那一河滩灰的，白的、花的均匀光滑的鹅卵石，无不是在似水流年的雕琢，包浆中、让奇奇怪怪的山冈与岩石都揉捻如此。
但是不得不承认，小时候觉得河在某段时间里是可怜的，它萎糜不振和羸弱的状态，像染病了一样。往日山前的河流变为了干涸的沟渠。大片大片褪化的石滩暴露在干冽的寒风下。高高隆起的河床像佝偻扭曲的脊骨，细小的河水则在河底喃喃呓语。
如果不是去加工厂（国营屠宰场，经常排着血水残渍，通常是成群结队的乌鸦聚集地）的河堤上捕鸟，不停的马达嘶吼声惊扰了鸟群，我们很难因迁怒而近距离观察河面——平日的机客船会在如此狭小的水面上照常行驶。魁梧的船身更像是在溪流中任性挣扎，毫不夸张的讲，舷窗隔板只差“一柞宽”就直抵干涸的岸边。这预示着笨重的船头只要稍微偏离航道，就会立马出洋相赖在岸上停摆下来。
因此每到这时节，傍晚的河道上经常出现一艘前面悬挂着可以升降的机械臂的挖掘船，负责来回不时疏浚航道。但既是这样，河里的行船，也时有越过河道搁浅，船上一干人见此，只好下到冰凉的河里，推的推，扦的扦，逢到岸上的人不时也跑向前搭一把手。
同样，我看见小河在另一番光景里性情大变，它会以一种恣意的姿态，让整条河岸顿然倾覆，使小城陷入一片看似凶险的风暴。
每逢春夏季节带来的暴雨倾泻，要不了一天的光景，小城的河水就会骤涨起来。在发大水征兆之前，渐起的浓烟常会把沿岸的房舍与桥梁、道路与烟囱揽在云端，让整个城镇都罩在湿沥沥的雾霭中。山下的河水渐次由青翠变为浑浊的泥色，最后浩荡的洪流在阴霾下，发着震震的怒吼向两岸扑奔而来。
这时，河堤早已形同如虚设，特别是城里临河的街道与车站码头无一能幸免。汹涌的洪水横扫一切低洼之地，吞噬着道路两旁的门庭和临时堆砌的棚房。广场的矮垛上吸引着不少早已撤离的游民在围观。一波一波浪尖倾着树叶，木屑或家畜尸体在人群兴奋的嘘叫声中，狂舔着仅剩的几步台阶，水与人在小城里相交相拥，更像是庆欢的节日。
另外，沿途山洪经常挟着折断的树木与冲垮的房舍投入河中，借着翻滚的卷浪抛向下游的岸边。此时，三两个水上樵夫（披着蓑衣斗笠，如壁虎吸附在两岸的岩壁上，先用长杆把漂下来的残枝断木顺到旋洄的水域，然后跳入水中打捞上来），铤而走险于岸石上环顾守候。一朝运气好，哪家遗落的一件完好的箱柜，谁半道流失的一只奄奄一息的半大猪仔，从上游浪荡下来，理当成为他们搏命的额外收获。
每回，不管横冲直撞的洪水如何逼近小城，人们照旧在岸上优哉从容的安排生活。大水也如往常一样来去匆匆，草草收场，小河很快露出原有宁静的模样。只是从前河岸那些沟沟坎坎，低洼坑穴、被河流冲刷抹平，变得不在那么七零八落与贫瘠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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