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

文/郭兴聘

谁都有值得回忆的青葱岁月，即便是在物质生活荒凉贫瘠，社会意识混乱颠倒的年代度过青春。也许现在的人们认为那个年代动乱贫困，但是当时身在其中的青年人自有他们的快乐与充盈。

李秀眉是一群蓝灰色布衣同学中的一点亮丽。她有着贫困年代的少女难得的高挑丰满的身段，秀气的鹅蛋脸上一双明亮含情的大眼睛波光流转，微微翘起的高鼻子俏皮可爱。在一大群家境贫寒骨瘦如材整天穿着蓝色灰色军绿色的同学中，她的衣着打扮就称得上入时漂亮了。父亲是丽水县百货公司的采购员，那时采购员可真是一个令人艳羡的职业！秀眉可以有高粱红或者孔雀蓝的灯芯绒衣服穿；连钮扣也是有机玻璃的，一闪一闪，艳羡了好多女同学。所以，秀眉是理所当然的班花一朵。

即便在那个缺食少穿的年代，少女依旧是要怀春的，少男也是要动情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班花秀眉有好多好多的倾慕者。时代原因，那时中学生谈恋爱是十恶不赦的，所以，一切倾慕均以暗恋或者流言的形式出现。

秀眉偶尔会在在书桌中发现小纸条，上面多书写着“你是最美丽的鲜花，我愿意化作一泓清泉将你浇灌”“我的心已经为你碎了”之类当年流行的滥俗语句。秀眉不像其他激进的女生一样大张旗鼓把信交给老师或者直接将求爱信张贴到墙上供大家参观。她不动声色，悄悄扔掉。因此，秀眉在男生中口碑甚好。

一

秀眉所在的丽水城青山环抱，泛着绿波的丽水在此汇聚了兰溪清澈的河水，喧喧嚷嚷，流过城中挨挨挤挤的吊脚楼，穿过县城的上桥，下桥，南门桥，穿过广阔的秧田麦地，奔流到长江。小城风光优美，风气保守，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传到这里势头也渐弱渐小了，县中在老校长的带领下，所受到的影响相对算小的。偶有大城市中落难的学生转入，神情郁郁寡欢。

志革是在高一下学期转入丽水县中的。在部队机关工作的父母被革职下放到连队劳动，志革孤身一人到丽水城来投奔外婆和舅舅。舅舅感念姐姐发达时对娘家的关照，不仅在生活上尽自己的能力照顾好外甥，还托了关系让志革进入县中继续读书。

即便是在幽静的小县城，即便是老校长极力维持，学校也必须是红色政治形势一片大好的，开批判会斗争领导老师工友，打锣鼓扭秧歌迎接重要指示，支农参观工厂，学校生活丰富热闹，唯独缺乏文化知识学习，课堂形同虚设。秀眉算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几年中学读过来最大的收获不过背了无数毛语录毛诗歌。

秀眉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志革的情形。班主任领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走进教室，介绍，新同学宁志革，省城来的，然后给新同学指定了后排的桌位。宁志革穿着当时最时髦的绿军裤白棉布衬衣，异常整洁，有着小城青年少见的雅洁与洋气。他只是低着头，木着脸，一声不吭，将斜背着的绿色军用挎包取下来放在抽屉里，依然低着头，不看任何一个人。

“嗛，傲什么傲！”女同学吴萍恋恋不舍地收起投到志革身上的眼光，小声嘀咕。

日复一日，志革依旧整洁，依旧沉默，在喧嚣的校园里，形只影单，将自己放逐在集体之外。

二

又要迎接一个重要的纪念日，班级准备献上丰富多彩的节目，有集体舞《红色娘子军》、有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也有男生小合唱，整天整天的排练，没有节目的同学就在教室上自习。

秀眉比班上其他女同学高挑且丰满，编排集体舞时怎么站都太突出，只好退出。她容貌秀丽，平时又认真好学，怎么看也是舞台柱子，岂可轻易浪费人才？于是老师让她排演《红灯记》，饰女一号李玉梅。

老师教秀眉把曲子唱熟后，就让秀眉自己在教室中练习，同学们几乎都出去排练节目去了，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志革仍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头不知看什么书。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

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

他们和爹爹都一样，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秀眉扬起清甜的嗓子，反复演唱，声音忽高忽低，听着始终不协调。平时难得搭理人的志革终于抬起头，“音准不对！”他站起来走到秀眉身边，“我唱给你听”，一开口，声线高亢流利，腔调有板有眼、韵味十足。秀眉从来没有听过把样板戏唱得如此出彩的，不由得瞪大眼睛，赞声连连。“再听我唱李玉和的”，志革道。

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

沿小巷过短桥僻静安全。

为革命同献出忠心赤胆一一，

这才叫京剧，声音高亢明亮，真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相比之下，小县城文化馆那些骨干只能算学徒了。“小时候跟着部队文工团练过，还获过奖。”志革倒是不谦虚。此后志革天天陪着秀眉练习，不时指导。志革开朗了很多，不再终日愁眉苦脸，秀眉技艺进步神速，不久后唱起来也算得上“大珠小珠落玉盘”了。自不用说，秀眉的演出获得成功。

到后来，志革也加入了演出，秀眉与志革的样板戏，成为县中的保留节目。

三

红色政治形势继续一片大好。尽管学生连最基础的文化学习也基本放弃了，最高领导人仍然担心知识分子把青年人耽误坏了，指出：“现在学校课程太多,对学生压力太大。讲授又不甚得法。”“学生天天处于紧张状态。严重影响了青年德、智、体全面发展。”中学兴起“开门办学”，老师学生扛起锄头奔向广阔天地。上级给丽水县中划拨了一处无名荒山，校委会命名曰：“雄鹰山”。师生大肆开垦，誓将荒山变成粮仓。春天平整土地、积肥、栽树、间苗、浇地，夏天割麦子、栽秧、收玉米，秋天挖红薯、种过冬蔬菜，参加劳动时间比上文化课时间还长。后来干脆在雄鹰山上用黄泥茅草筑起师生宿舍、食堂，春耕秋收时师生分年级一批一批住在山上。

小县城的孩子们也是娇生惯养的，何曾吃过这些苦。几天下来，腰酸背痛，手脚磨起老茧，但谁都不敢抱怨，抱怨是政治立场问题，是要被批斗的。一位出生不好成分高（指出生在地主或者资本家家庭）的女教师为了表明自己已经彻底脱离剥削家庭，属于被改造好的一类，高高挽起裤腿到田里插秧，随即重重跌到在水田中，被人拉起来时满身污泥，头发上脸上污水滴滴答答。

所幸没有功课，没有早晚自习，山上空气清新，风光绝美，空闲时同学们三三两两游山玩水，倒也惬意。男女同学也不似在学校上课时由家长老师管着时那么界线分明，往往三五成群一起劳动游玩，气氛很是和谐。

秀眉与志革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两个人个子都高，常常被分配到一组，他们在劳动时相互帮衬，配合默契。雄鹰山上伙食奇差，上顿南瓜煮白水，下顿白水煮土豆，同学们渐渐黑瘦下去。秀眉志革星期天回家会带一点饼干咸蛋之类，自己舍不得吃，藏着留着抽空送给对方。两人眉梢眼角情意日渐明显，终于背着旁人悄悄确立了恋爱关系。

两人开始避开同学单独约会，为了不被人发现，只能走到远且僻静之处。雄鹰山的后山，人迹罕至，两人喜欢攀着树枝，跳过山涧，来到后山一块突出的大青石台上约会。夕阳西下时，落日的余辉铺洒在山间，远处丽水与兰溪似玉带般蜿蜒绕过小城，山林挂疏阳，日夕山气更佳；近处野桃花粉红夺目，妖妖娆娆地盛开，晚风过处则落英缤纷。两人静坐在青石台上，薄金色的山气如梦如烟，轻轻流过秀眉娇羞的面容，给秀眉的脸上涂上一层金粉，如斯美景，如斯美人，志革看着秀眉娇美的脸庞，痴醉沉迷，夜幕降临也舍不得离开。

青石台成为两人约会的固定地方，一日秀眉晚餐后匆匆赶来，总感觉到后面跟着脚步声，回头看，一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像极了吴萍的身影。秀眉内心忐忑，告诉志革，志革也担忧道“被人发现了怕是要被批判，吴萍给我写过信，我没有理她。”两人忧心忡忡回宿舍。过了几日，无甚动静，也无流言，二人渐渐宽心，但也不敢常常约会。

农忙季节快结束了，师生即将返校，下午挑肥的时候，志革悄悄约了秀眉。秀眉傍晚略作梳洗，急急忙忙赶往后山，志革早已经等候在那里。志革眉头紧蹙，欲言又止，半晌，才坐下来塞给秀眉一大把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我父母复职了，过几天要来接我回省城。”秀眉呆住，转瞬眼泪婆娑，志革紧紧拥抱秀眉，用嘴唇吮吸秀眉的泪水，两人难分难舍，情绪激荡，进而身体厮磨纠缠，缠绵中激情不可遏止，竟然突破禁区，偷尝了禁果。

二人从慌乱中渐渐平息下来，裸着身子静静相拥，突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们就在这里”，是吴萍的声音，几只手电筒亮刷刷直照着秀眉美丽如玉的胴体，照着沾着秀眉初血的志革的白衬衣。

四

志革回了省城，一去杳无音讯。

秀眉在羞惭中熬到高中毕业，成绩一落千丈，终日沉默，早就忘了样板戏怎么唱。即便这样，她高挑丰满的身段，娇美的面容还是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罪证，尤其是平时嫉妒她的吴萍之类的女人，此时正好唾沫横飞，落井下石。唉，有的女人喜欢把最恶毒的一面对准同性，似乎把其他有资质的女人都攻击倒了，自己就成为万众瞩目的唯一优秀女，可以赢得天下男人心，从古到今，从来都是这样。

幸而母亲在县人民医院当医生，医院内招（计划经济体制下招本系统职工子女到系统内工作），秀眉到了县人民医院当上了护士。

在那个荒凉落后的年代，在风气保守的小县城，女孩子当众丢了丑，不管她长相多么美丽动人，条件多么优越，她都是被人瞧不起的“破鞋”了。光阴似箭，秀眉参加工作就快八年了，八年，抗日战争都结束了，小城的人还来不及忘记秀眉耻辱的过去，秀眉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不仅是老姑娘，还名声不好。愁容不展的父母四处央求亲戚给秀眉介绍对象，亲戚领来的人，要么是死了老婆拖着孩子的，要么就是相貌丑陋游手好闲的。秀眉的父亲李采购端着茶杯兜着气，恨不得把茶水往来客脸上泼将过去。

秀眉又何尝不想离开那个让她抬不起头做人的地方，可是户口、单位、住房都在这里，计划经济下离开这些简直不能活命。

天无绝人之路，正连职军官王兴福来到了丽水城，这位高大英俊的军官是老天派来救秀眉脱离苦海的吧？

王兴福被部队派到丽水城来接新兵。征兵是当地一年一度的大事，每到征兵时节，大街小巷就张贴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响应祖国征召，踊跃报名应征！”的大红标语。参上军就意味着能吃上国家粮，还有提干机会。无数人费尽周折，千方百计想圆参军梦。来接兵的军官那是货真价实的钦差大臣啊。

王兴福乘坐小四轮货车去一个新兵家家访的时候翻车受了伤，被送到县医院治疗。“伤筋动骨一百天”，部队另外派来人接兵，王兴福全身上了夹板不便移动，医生建议留在当地就医。

在全城敲锣打鼓，新兵们穿着簇新的军装，身戴大红花热热闹闹入伍的时候，王兴福正躺在县医院病床上，部队留下一个小兵照看他。

王兴福性情开朗，闲来无事，总喜欢说几句笑话逗护士们开心。秀眉负责护理王兴福，每天低着头来来去去，打针换药，手脚麻利，容貌异常秀美，话语却极少。一天，王兴福叫住秀眉，故作惊讶道：“李护士，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你—秀—美。”一字一顿，“人如其名！”秀眉噗哧一笑，“哎，看你，终于笑了！笑一笑，十年少”。

王兴福虽然爱开玩笑，却是极有分寸，绝没有失礼的地方，住院久了，除了秀眉外，护士们都很喜欢和他说说笑笑，但他却对秀眉特别青睐，有事无事总要找秀眉聊几句。有时又对着秀眉哼哼歌“笑比哭好，我就是喜欢笑笑笑笑。”

“一帆风顺，当然会笑”，秀眉明显开朗了很多。“谁说的？”王兴福脸一灰，作色道“我曾被大队支书逼婚，他硬要把女儿塞给我。”随即又嬉皮笑脸“骗你的，新社会新国家，那有这个道理？”

两个月过去了，王兴福病愈即将出院，临走前，他把秀眉叫到医院花园里，以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表情郑重其事地对秀眉说“我今年29岁，比你大两岁，正连职干部，老家在贵州，家中有兄弟照看父母，如果看得起我，我回部队就把结婚介绍信开过来，我们结婚后我可以转业到地方落户。”

秀眉不是没有感觉到王兴福对她的情意，只是，只是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惊讶地张着嘴，不知所措。王兴福又恢复他的笑脸“让你受惊了，咱当兵的做事就是这样雷厉风行，我一辈子就梦想着娶一个像你这样俊俏这样斯文的媳妇，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秀眉赶回家与父母商量，父亲喜形于色，“好事，好事！”当医生的母亲担忧“就是太急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妥。”父亲深深看了母亲一眼“快有快的好处，夜长梦多。”母亲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明天请王连长到我家吃中午饭。”又低声叮咛秀眉：“有些事，该瞒还得瞒。”

王兴福特地到城中理了发，买了香烟糖酒，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到了秀眉家。秀眉家住在百货公司家属宿舍里，家中陈列着组合柜，摆着沙发，甚至还有一台当时难以买到的电视机，一看就是殷实人家。秀眉平时很低调，这倒超出了王兴福的预想。秀眉父亲张采购看见王兴福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心中便十分满意。秀眉妈妈端出精心搭配的菜肴，大家坐在餐桌边话家常，秀眉妈妈问了王兴福家里的情况，王兴福倒是很坦然，说道“我是农村人，家在贵州深山区，我每月的津贴要寄一部分回去，除此之外父母不管我的事。”张采购颔首“孝敬父母，天经地义，秀眉以后也应该去探访两老。”王兴福脸一红“我家住在深山区，山路险，怕是秀眉走不来，过几年公路修通了我就带秀眉回去，我昨天已经给父母写信回去说了这事。”又转过头微笑着看秀眉“我家穷，不会嫌弃吧？”秀眉红着脸低下头。张采购朗声道“新社会新国家，英雄不问出生，我也是来自贫下中农家庭嘛，哈哈。”

王兴福回部队很快开好婚姻介绍信，秀眉也由单位出具证明，一个月后，秀眉到部队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五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秀眉终于离开了让她伤心难堪的秀水城，调到了部队医院，不久，王兴福军转地，二人经过多方联系，转业到一个富庶的地级市。

这个地级市坐落在长江之滨，长江之水昼夜不停向东奔流，给城市带来灵动与活力。市中区有宽阔整洁的街道，楼房店铺鳞次栉比，街上车水马龙，极是热闹繁华。因为宜人的气候与长江水的滋养，农副产品特别丰富。这个城市得天独厚的条件让秀眉欢喜不已，更让秀眉兴奋的是，王兴福单位住房条件特别好，家属宿舍居然还带了种满金银花的小院。

王兴福极爱秀眉，可以说是捧在手中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下班主动做家务，闲时说笑话逗秀眉开心，有时间就与秀眉厮守在一起，亲热不够。

秀眉终于将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底的阴霾扫去，整天笑意盈盈，神采飞扬，购买了不少靓丽的服装，又恢复了少女时代的俏丽娇美。秀眉与王兴福住的小院里，时常有歌声飞出：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音线婉转流利，唱腔有板有眼。

秀眉怀孕了，王兴福更是承担了所有家务，买菜、煲汤、削水果，精心照顾，秀眉足月，产下儿子，王兴福欣喜若狂，请了保姆，精心伺候，事事准备到位，丝毫没有甫任父亲的慌乱。母子俩都养得白白胖胖，秀眉妈妈来探望后很满意，临走时只是闲闲地问了问“奶奶来看见才高兴啊。”

秀眉休产假在家，一个春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保姆吴妈将婴儿的衣物洗净后一排排晾晒在院子中，五颜六色的婴儿衣物在春风中如万国旗飘动，簌簌喜人。秀眉抱着儿子坐在窗前喂奶，悠闲自在。

一个衣衫破旧的妇女背着大布包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东瞧瞧西望望，蓬着头站在小院门前。“想必是要饭的母女，真可怜。”秀眉暗想，“吴妈，给门前的小女孩拿点吃的。”吴妈端着水拿了馒头给那母女。母女俩大口喝了两碗水，小女孩五官端正，剑眉星目，自顾自吃着馒头。

“请问某某局王兴福家住在这里吗？”衣衫破旧的妇女用浓重的贵州口音发问。

“你是他什么人？”秀眉缓缓站起，抱着孩子的手微微发抖。

“我是他婆娘，这两年他不咋写信回来，最近几个月连钱也没有寄回家了，我婆婆叫我到部队去找他，到了部队才晓得他转业到这里来了，你看我娘两走这一路遭的罪。哎，这个遭千刀的，要不是我爹是大队支书，他能当上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