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北大荒奉献五年,流汗流泪流血。虽离开兵团已四十余载,但往昔经历恍如近在昨日。岁月不饶人,人已近黄昏。此生平凡无大作为,闲暇之时,每每忆起当年的一些往事琐事,便有了陆陆续续的随笔。写下当年的点点滴滴,只为留下飘走的昨日,那里有我们的芳华岁月。
一九六九年八月二十九日,离开北京的日子终生难忘。那天,火车刚刚在知青和亲友们的泪水涟涟中开动不久,北京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冰雹把新翻建的东安市场塑料顶棚砸成了筛子,仿佛老天爷也在为我们送行、哭泣,此情此景是否可理解为天怒人怨!
那时我们年仅十五、六岁的童工年龄,名为初中毕业,但实际学历教育停止在小学六年级。可就是这样一群既没有学到多少“知识”,又没有长成“青年”的“小六九”们,居然被抬举成为了“知识青年”。
绿皮火车载着头顶“知青”桂冠的我们从北京一路向北,历经万水千山奔赴北国荒原,两天两夜后我们抵达北大荒,开始了铭记一生的知青岁月。在那遥远的北疆,我们见识了《林海雪原》中的林海雪原,领略了《北大荒人》中的北大荒。
1969年8月29日我们乘坐知青专列的乘车证
北大荒之冬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诗词中的北国风光美得如诗如画,但如果被放逐其中去战天斗地,恐怕诗情画意顷刻皆无,美感顿失。著名的“大烟泡”天气,不身临其境绝对领教不了其厉害,呼啸的白毛风中,雪片打着旋地漫天飞舞,世界一片混沌,辨不明东南西北,分不清天上地下。
北大荒历来有“猫冬”的习俗不是没有道理,但知青的到来,硬是打破了这一“天规”。因为怕知青闲着闹事,所以即便这种天气,我们也必须每天按时出工,冒着零下三、四十度的寒冷,踏着沒膝的积雪一步一坑地向干活地点挪动。积雪的表层已被冻成硬壳,每踏破一下都相当费力,不一会儿领头开路的人便会精疲力尽,于是后面的人轮流顶上。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能累得汗流浃背,开路之辛苦可想而知。
有时路远中午需露餐,则更领教寒冷威力。冬阳虽悬挂高空,但仿佛已被冰冻得只发光不散热。干粮在咬过第一口之后瞬间变为冷冻食品,再吃第二口已带冰碴,而刚刚摘下的口罩也变为冰板一块。下工后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镰刀敲打已被冰雪冻成一体的裤腿鞋袜,想办法怎么能尽快把鞋脱下来。“邦邦”的敲击声从各屋传出,此起彼伏大合奏般响成一片。破碎的冰块从裤腿处纷纷掉落,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散落一地,融化成一滩滩水渍。好不容易脱下的棉裤,硬邦邦地可以自己站立在地上。
什么叫冰天雪地,什么叫天寒地冻,领教过北大荒冻彻骨髓的寒冷之后,切身体会终生难忘。
北大荒的黑土
北大荒的黑土地肥得流油,我们曾好奇地将一些墨黑墨黑的土壤扔进灶坑,真的有蓝色火苗在跳跃燃烧。年复一年的腐殖质深埋地下,变煤变油自然天成,怪不得东北有大庆油田、鹤岗煤矿。
但那个年头时兴农业学大寨,于是领导们一拍脑袋:“学大寨改良土壤!”这么好的天然肥地还需要改良?怎么改?有招:从这块地里挖土运到那块地里。
于是声势浩大的挖黑土运动持续了一冬天。结果第二年经过“改良”的地块,粮食产量没见增加,草倒是长得更茂盛了。试想:把两块地的草籽都折腾进一块地里,荒草“产量”能不翻番吗?
北大荒之宝乌拉草
北大荒盛产乌拉草,号称东北三宝之一。此草生长在沼泽地的塔头上,每日披头散发随风摇曳。夏季“头发”浓密碧绿,冬季则稀疏枯黄,寒来暑往一岁一枯荣。塔头一个个突出地面散落荒原,在上面行走像踩梅花桩,颇练腿功。塔头之间黑土肥沃, 阳光之下漂浮着一层反射七色彩虹的油光。如果哪片乌拉草春天被荒火光顾,虽一片焦黑,但来年必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依然郁郁葱葱。
在一个春季的半夜,我们被凄厉的紧急集合号声从睡梦中惊醒,懵里懵懂地来到一片荒地进行军事演习。当时因春季烧荒,这片地已寸草无存, 且烟气刺鼻,遍地焦黑,当夜天黑地更黑。随着一声“卧倒”的口令,我们全部匍匐在地。借着微弱的月光和星光,只见前面影影绰绰一个个没了“飘飘长发”的黑塔头遍布眼前。这时有人悄悄说了一句:“你们看,像不像一地的人头?”闻言定睛细看,一个个圆乎乎的塔头没了长发,支楞着短短的发根,黑乎乎一片,仿佛一群钻出地面的黑脑袋在夜色中与我们无言对视。不看则已,越看越毛骨悚然。但害怕没用,军令如山倒,
就在这片“黑脑袋”堆里我们起立卧倒地折腾了半夜。从此在我的记忆里,白天绿油油的乌拉草塔头,夜晚便是黑乎乎的人脑袋模样。
北大荒之夜
北大荒的夜晚漆黑而静谧,但夜空却星光璀璨。我们在站岗巡逻时,经常对着星空出神。北斗七星看得那样清晰,银河横贯夜空。想到牛郎织女星每年还能相会一次,我们知青却是两年才有一次探亲假,不禁黯然神伤。
有时还可以看到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坠入无际的黑暗,不像在城市看到的短尾巴流星,因灯光明亮而显得一瞬即逝。更有凑热闹的是,时常能看到远处突然腾空升起五颜六色的信号弹。开始我们还大惊小怪,各种猜测:苏修特务?敌特分子?……,没有答案。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只当是看节日烟火了。
北大荒的夜晚黑暗中安静并不平静,狼围着羊圈、猪圈转悠,黄鼠狼绕着鸡舍找缝儿钻,幽幽磷火紧随夜行者亦步亦趋……。有一天深夜巡逻时,远远看到一团火红的团状物在防风林里滚来滚去,甚是诡异。第二天问老职工,说可能是火狐狸,很后悔当时没壮着胆子去看个究竟。记忆最深的是一次夜遇孤狼,后怕至今。北大荒的夜晚没有都市的繁华,却有着另一番热闹。
北大荒的冰河
只有到过北大荒,才能真正领略什么是千里冰封。有一年拉练,顶风冒雪行走在北国雪原。午餐时,在嘟噜河冰面上架火支锅煮面条。面条是前一天晚上在食堂切好冷冻的,犹如一包钢条。锅则是某人的脸盆(抑或是脚盆?)。
在冰上架火真的很神奇,火堆下面的冰层晶莹剔透,火光映出形状各异的冰花,煞是好看。清澈无暇的厚厚冰层下,还可隐约看到有鱼儿游动。我们围坐在火堆旁烤火、煮面条。开始还有些忐忑不安,害怕会掉进冰窟窿,后来发现根本无需担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多日的零下30多度,想凿个冰窟窿跳进去都不易。
吃饱喝足继续前进,回望冰面,依然明亮如镜,只是多了一堆堆灰烬而已。
北大荒的龙卷风
每当看电视电影里的龙卷风时,我没感到过太新奇。当年我们也曾经历过龙卷风,只是风势没有那样摧枯拉朽般的邪力。
龙卷风的形成一般在春季,有时好端端的风和日丽天气,忽见一根黑色通天风柱贴着地面打着旋地由远而近,且速度极快,颇有“大漠孤烟直”的意境。 拖拉机翻过的地块里土质松软,风柱掠过之处犹如吸尘器般把黑土充实进去。每逢这时,如果正在地里干活,最好的办法就是原地不动,逃是逃不掉的。运气好时,风柱擦肩而过,眼睁睁地看着风柱裹挟住附近的人。运气不好时,眼前昏天黑地,耳旁是飞沙走石的怪声轰鸣。所以每当估计自己逃不出风涡时,便像二师兄一般大喊一声“妖怪来啦!”,然后紧闭双眼任凭风柱卷起沙石土块打在脸上、身上后掠过,同时心里想象着大师兄孙悟空大战妖魔鬼怪的场景。待风柱转走,目送“妖风”远去,又见晴空万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据老职工讲,早年间龙卷风风势更猛,曾把一个小脚老太太刮得“拔地而起”,幸亏儿子手疾眼快,抓住了老娘的三寸金莲,才使老太太重返人间没有随风而去。此传说不知真假,估计有些演绎成份。
北大荒的奇特民俗
西藏有天葬的习俗,由此想起北大荒一个不可思议的民俗,如果小婴儿死了,是不埋葬的,只是扔在路边或山上,直至被野兽吃掉。
我在兵团时曾看到过一个,至今仍记得那张已变成黄绿色的脸。当时是在远处看到荒草甸子的塔头墩上有个白布包,不知是什么东西,于是大家围上去一探究竟,刚看明白是个小死孩儿,有个男生忽然恶作剧地大喊一声:“活了!”吓得女生们回头就跑。后来一连几天我们从那里经过,那个小包裹依然静静地躺在塔头墩上。
曾好奇地打听过为何有这种民俗,解释是为了保证下一个孩子能平安健康。据说当年十五团医院有一个老头儿专门负责往医院后山扔死孩子,不知真假。
2002年我们回宝泉岭时,看到后山已建成尚志公园,虽然非常漂亮,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有关那个老头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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