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见大家越说越那个,我便另起话题,给大家说起了正经事。我诚恳告诉大家,我并没有生什么肝炎病,办病退是冒名顶替做的假,并详细地叙说了办病退手续的经过。
——此为无奈之举,说来有些羞愧。然而,当今世道不做假必是一事无成。大家都清楚,运动之初以来,从最高领导层到社会的最底层何时不是谎言丛生,何处不是假象连连?为了能回家,我也只好随流了。之所以这时候才告诉大家,并非不信任各位,而是在没办成事之前不肆张扬,这是我一贯为人的原则,大家知道的,在此也望各位包涵。反正,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回家。
我的一席真言,算是倾述衷肠,也引来了他们三人的真诚回应。
晓丹,我理解你!年前招工最后被贬,我就为你感到不平。为什么嘛?你们“家”几个,你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的,不管是在队上出工干活,还是“家”里挑水砍柴,喂猪种自留地都是你最辛苦。——居然落到这个样子!走了算,走了好,回家!
是的,晓丹不要有什么内疚。前面招工走的哪个是真的凭表现?还不是靠关系?家里有关系就大过一切。表现,表现,表现管个球用!
是咯,是咯,你们看,在这里的都只是各“家”剩一个的了,都是家里没关系,或者是关系不硬的。我们这些的表现虽不如晓丹,但比起走了的人都不见得是差的。
哎,不要说人家。大家都是知青,命运相同。大家不是有句口头禅:稀饭干饭各人的“搞干”(本事)吗?别人家里有关系招工回家那是人家的“搞干”。我羡慕,但不嫉妒,也绝不会做绊脚石。
对的,对的,大家下乡的命运相同,有办法离开是好事,我都赞成,都是值得庆贺的事。
……
四人行,边聊边走,不知不觉来到玉屏县城河对面的渡口边。渡口在一壁逼陡的岩崖下,岩崖顶有石梯坎一直通到河边。岩崖高数丈,站在崖顶可俯瞰隔河的玉屏县城,回头可眺望来路。我们下到河边,渡口码头人不多,都在等待着渡船艄公把上一船的人送到河对面再撑船回河这边接我们。眼前涛涛的河水又把我带到回忆的思绪中。
秀丽的玉屏潕阳河
这就是黔东著名的潕阳河了,据说它源于黔中瓮安、余庆的大山之中,流经黄平旧州、施秉、镇远、岑巩,来到玉屏后继续奔东而去,进湖南后曰潕水,经新晃、芷江、怀化、洪江,最后注入湘江再进到长江。
我们插队的不久就接近春节,大家与寨上乡亲同去玉屏赶过年场,第一次乘坐渡船,觉得非常新奇。丈把长的木船停靠码头边,渡客们登船或坐或站,左右均衡于船中。只见艄公站在船头手持一根三米多长的竹篙,将箍有铁锥的一头插到水底,前脚弓后脚蹬将全身力气撑竹篙。竹篙受力绷成了弓形,当艄公把竹篙撑到头后,立即取出竹篙,在接近水面时再接着往下撑第二篙,撑第三篙,第四篙……,就这样使船身平稳离岸后平行于河岸逆水行驶。由于渡船逆水上行,艄公撑船使劲费力,就是大冬天也是满头大汗。当船行百米开外后,艄公不再撑船,而是任船顺着水流往下漂移。与此同时,艄公在船头将竹篙左拨一下,右拨一下,令船斜横着往河中央,往河对面划过去。
这个时候的艄公松了一口气,取下头上的包头巾擦去之前勇力撑船头上的汗水,并长声吆吆的吼起了山歌。船身在宽阔的河面缓缓移动,艄公的尖厉嗓音在青绿碧透的水上回声荡漾。一面是绝壁岩崖,另一面是卵石河滩。不远处,河岸边一架高大而吱吱作响的流水动力水车日夜不停地悠然转动,车满水的竹筒哗哗地将舀起的河水灌往高地水渠流向农田。对面河滩上的榨油房里不时传出油锤撞击油楔的沉闷响声。这一切,使人不由想起大师沈从文描写湘西凤凰和麻阳一带江上的场景。
听说渡口、渡船和过渡是自古以来潕阳河上不可缺少的行当,公社化以后成为集体的副业,世代相传的艄公也成了交钱给集体获取工分的社员。过渡客每次向艄公交过渡钱五分,而本生产队渡客是免费的。汛期水势汹涌,艄公体力付出得大,过渡钱涨至一角两角不等。这笔收入在当时很是可观,所以拥有渡船渡口的生产队很富有,一个工可达一块多钱。
潕阳河渡口风光
记得插队第二年,供销社早已没有肥皂牙膏之类日用品的供应,因听说毗邻玉屏的湖南新晃县却是货源充足,我们“家”四个男生便约了山对面喻家坡的申华维和下木召的周阳馥两个知青同学步行从玉屏顺国道前往八十里地以外的新晃县城,一是采购匮乏的日用品,二是乘秋收之前短暂的农闲时间出门开开眼界,放松放松山沟里呆久了的郁闷心情。
那天,我们一行人来到渡口,只见平日里平静缓和的河水却是滚滚波涛汹涌澎湃,显然是上游连天大雨造成了这河水的猛涨,所幸的是渡口居然还有渡船。招手艄公,开口却要二角五分钱一个人方肯动船。平时过渡的五倍!向后转打道回府?大家都不甘心,便与艄公磨嘴皮子希望少要些过渡钱。艄公说:各位,这样大的水,若不是祖上定了规矩我才不会在这里守候这种要命的钱嘞。原来,多大的水才可放弃撑船是有祖训行规的。我们几个相互点头,答应了艄公的渡船价。
上得船来,看着艄公使出全身解数驾驭着渡船劈开激流,在水流湍急波涛翻滚的河上晃晃荡荡的前进,我两手抓紧船帮,心里紧张,身上急出的汗水浸透了衣衫的前胸和后背。待渡船靠岸,双脚落到地上才舒出一口大气,再看看同伴个个脸色惨白,半晌才恢复原状。大家都被刚才惊心动魄的过渡情形吓得不轻,同时也感叹艄公的威猛。次日返回就不敢再走玉屏乘渡船这条路了,而是离开国道绕行朱家场镇,经茂隆过统口多走半天的路,第三天才回到生产队。
现在,我们从容过渡,上岸进到在玉屏县城,在国营饭店同先到的小毛哥汇合,看看时间还早,便提前吃了晚饭,谢别了要去附近亲戚家投宿的小毛哥后,在一小巷内的家庭旅店定下四人晚宿的床位安顿了行李,就前往春上才落成的玉屏火车站查看次日开往贵阳的列车资讯。
从火车站出来返回城区,沿途的铁道沿线环境工程已近尾声,工地寥落已无昔日热火朝天搞建设的景象。夕阳西下,金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有种慵懒的感觉。大家乘着晚饭喝了点酒,慢悠悠的走着,还聊起两年来所见湘黔铁路建设的情形,说起了贵阳组织的“学生团”参加湘黔线建设结束后分配工作的情况。
哎,我们若是不下乡,再没“搞干”也会是修铁路,现在也应该有工作哦。倒霉咯——
不过,听说所进的单位都是是大集体嘞。
大集体也好哇,总比你我在乡下挖黄泥巴强。听说国营单位三年不招工,你们晓得不?
老子要干就干国家单位,去什么集体所有制单位哦。
你们说国家单位哪里最好?我看铁路职工最雄得起。旧社会就是铁饭碗的,一个邮政,另一个就是铁路!
对咯,铁路上最棒,主要是福利好,特别是乘务员跑车在外面给人带东西,尼玛每次都是大包大包的。
铁路上好,铁路小姐才安逸,那些川妹之水灵,又热情又奔放,看人的眼神火辣辣嘞。
——嗨,讲哪样铁路小姐嘛,这里两个村姑近在眼前哦。哈哈!这腰身,这“箩兜”圆啰啰嘞,——打眼得很呢。哈哈——
听到不知是谁在用近乎调戏的口吻说刚才从我们身边过去的两个姑娘,我连忙把话题岔开。
——参加修铁路的虽然都民工,但是“民工团”和“学生团”就不一样了。“学生团”得到分工作。“民工团”都是农村的,修完铁路又都回农村去,包括“民工团”里面的知青。我们大队的周阳馥、周智群,还有桐木寨的陈新民,客楼的李伟胜、李航红他们这些知青又转向羊坪去修电站了。所以,“学生团”的还是幸运的。
大家继续边走边聊,同时也七嘴八舌地问及了我回城的打算。
——说实在的,我这样回家是十分纠结的。别人回家就有工作,工资、福利、进级、晋升等等,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我这里回家就是一个只吃25斤粮食定量的“社青”,二十三、四岁的人了,没有工作还要拖累家里,想想也真不是滋味。
“是倒是这样,”国桢首先开导我“先打打零工嘛,我大姐夫他们搞工程要小工的机会不少。刚下乡那两年我烦在生产队做活路,呆在贵阳除了养金鱼就是在他们那里打短工。天把我给姐夫写个信,你去找他。”
前年,国桢与我一起被当作盲流关押临时集中营贵阳河东路小学后就一直很要好,互相关系近乎生死之交。他在生产队也是一个人,我们经常见面,赶场进城上公社都约在一起。头年夏天我与寨上的农民好友聋子搭档给生产队伐树,不小心被斧头划伤了小腿,不能负重,是国桢隔天跑过来给我挑水。现在又得到他的关心,尤是感激,忙说:
“好的好的,谢谢!”。国桢接着说:“只怕你放不下脸面,做小工机会有的是,要吃得苦倒是真的。”
——哪里,哪里,只要有事做就行。
“晓丹吃得苦的哦,耐力又好——”耐尔接过话头说“前年我在王家坪见有一个人扛了一个打谷的戽斗在田坎上走,只见戽斗不见人,到面前一看是晓丹 ! 喂哟,王家坪到他们鲁溪屯整八里路,那戽斗你们知道的,晾干了没有一百斤都有八十斤,就不要说浸湿了水的戽斗。真的令我佩服!”
阿咪也插话:“不应该会有什么脸面的问题嘛,馒头。我们不是都说过——回贵阳就是挑大粪都心甘情愿吗?何况晓丹不见得会去挑大粪嘛。”
“挑大粪也是工作哦,”耐尔争着说“老子大口罩一戴起,哪个都认不到,何况环管站的清除大粪都是晚上,白天是休息的。”大家说起挑大粪就没个完的。
一个说:——挑大粪是正式工作,环管局的职工哦,听说工资不是一般的高。
另一个又说:——工资高是高,尼玛讨婆娘恼火嘛。
一个又说:——在贵阳没得正式工作还是烦,打小工有一天没一天的,天长日久咋整?
有人说:——要有门技术就不怕哦,尼玛凭手艺吃饭,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又有人说:——晓丹有手艺的嘛,会木工,还会裁剪缝纫衣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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