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时代
曾经听过一句话，人到中年，最难忍受的是身边老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
这句话江柏是相信的，特别是年过三十以后，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江柏自觉越来越不沉稳，前几天在科室当副主任的同学给他莫名其妙的发了一条微信说：“嘿，好久不见，我的老同学？跟你讲一个好消息，我最近当主任了，打算请我们同寝室的同学一起吃个饭，你要不要来？"
看到这句话的江柏差点没当场在办公室爆粗口，主任主任，任你个大头鬼，是看到老子现在生活不好，特地来我堵我呢是不？！
吃饭，我才不去吃你的饭，气死个人！
狠狠的把手机摁了关机键丢到了办公室的抽屉里，气急败坏的拿着水杯去办公室那杯子打水喝，不小心左脚碰到了质量堪忧的座位椅，险些将江柏直接绊倒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幸好江柏眼疾手快的抓住旁边的桌子稳住自己，才堪堪站稳，邻位的同事被他这举动吓到了，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问：“江大哥，你还好不？”
江柏扶了扶自己的腰，好死不死，腰部极轻微的响了一声，江柏一声闷哼，冲着同事勉强的笑了一笑说：“我没事，我没事，出去打点水喝太不容易。今儿个运气不好，估计不适合出门。”
退出办公室，江柏左拐右拐的去了开水房打水喝。
他所在的办公室是小年轻，等到他这个年纪，医学院毕业的不是医院主任医生就是副主任医师，充其量也是个主治，而他大学毕业那年，因为厌恶医院铁牢般的制度，满怀热忱与希望的转了行，中间经过一些事，认识一些人，最后合伙跟认识的商界伙伴在省会城市开了一家十几人的电商小公司，他既任合伙人，也趁着工作人忙，人手不够时暂时充当一下客服人员。
几乎办公室所有人对江柏的印象都是和蔼可亲，愿意亲切跟下属接触的一个好老板，恰逢双十一快递爆仓，饶是平时久居高位的商界伙伴也不得不多雇几个临时工来工作。
他是最没架子的一位老板。
合作伙伴看到江柏捂着自己的腰在开水房中打水，一时兴起，便倾身去到房间内装作无意识的碰见江柏问：“兄弟，你的肾还好吗？”
江柏正在仰头喝水，一贯而下的凉意冲散了他暂时的失意，看到合作伙伴来了，一把搂过他的肩膀说：“兄弟，看今天的这个情况我们双十一应该能大赚一笔了。”
问题问得牛头不对马嘴，合作伙伴故意抬高了声音说：“我说兄弟，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看到你扶着腰，兄弟，最近日子过得太好了？？”
江柏一听就明白什么情况了，将合作伙伴的脑袋往后一扭说道：“我的哥，我一五好公民，不要搞得我跟个野男人一样好不好，不要以为人人都是韦小宝，处处留情的。”
合作伙伴抓紧了将江柏的手往下压说：“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嘛，谁叫你长得那么帅，惹得我都想歪。“
江柏仍在喝水，惊得一口水吐出来，说：“你说啥？”
合作伙伴说：“我说你长得帅，一看就是个风流浪子，不是个干正经事儿的人。”
江柏把水杯放在桌子上，顺势坐在了旁边的黑色椅子里，他们的办公室在市中心十公里以外的一栋低档写字楼里，一百平米的办公室月租金是两万块，不包括成套的办公桌椅。选的地方虽然地势位置一般，胜在周围有密集生长的樟树围成一片，把环境净化的十分清新，楼房的设计建造者考虑到环境因素，更实在楼房的墙上专门留出空位养爬山虎，每逢春潮季节，远远望去，全是一片绿油油，生机盎然。
江柏花了将近两个时间才找到这个地方，索性十分幸运的是，写字楼的屋主原本将楼中一切更新换代，装上现代化设备，眼角余光看到墙上探出头的绿植，心软了，把楼房按照标准模式改造，也保留了原来的特色。
江柏伸出手扯过旁边的一片叶子递给合作伙伴说：“你知道男人人到四十时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合作伙伴捋了捋自己的衣袖，颇为风骚的往后撩了撩自己本就没多少的头发说：“哟，今儿个江浪子想回忆青春呐？不过有点可惜，我等会而还有个客户要见，鄙人先闪了。“
江柏望着被关上的门，心中一窒，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身体开始急促的喘息，身体持续数十秒后恢复正常。
此时的他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浸湿了他的白衬衫。
其实刚刚合作伙伴进来是，他本来是不想这么故作轻松的说话的，只想找个地方将自己封闭起来，彻彻底底的将自己埋在一个盒子，永不回望这虚晃的人间。
用五指艰难的捂住眼睛。
手机从口袋中漏出来，是妻子刚刚发来的一条微信，内容是：“江柏，妈妈住院了，诊断是胃癌，看到消息后速回，我在XX医院。”
江柏不想回短信，一个人独自在开水房中做了很久，直到饮水机中的热水烧了好几轮，他将水杯中的水换过一轮后才回了办公室。
将手头的事情跟合作伙伴进行了交接，急急忙忙从自己住处收拾好了行李坐最早的班机回了家乡。也顾不得腰伤，搬起大件行李往车上扛，腰直痛的想要流泪，嗷嗷喊疼。江柏仍是心急火燎的往机场赶，路过的司机师傅看到他这般模样，问：“兄弟你这是腰椎病犯了啊。这腰椎病疼起来可真要命啊。”
江柏穿着简单的线衫，身材清瘦，收拾完一堆东西实在是太累了，不想抬起眼睛看人，可师傅却自己打开了话匣子说：“我们都老了，身子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老这个字深深的刺痛了江柏的心，他摘下眼镜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中忽然间有些怅然若失，大学毕业十几年，他做过很多份工作，唯一没有选择的是自己专业的对口-当一名医生。
他是学临床的，当时以为害怕临床的种种，加上医学政策的坑爹，规范化培训跟专科培训的实施，五年本科加三年硕士，再加上四年的专科培训。他家中没有很多钱，学习所耗去的青春年限，是一辈子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损失。
江柏选择了转行，转行的时候信誓旦旦的打哈哈说啊，我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的啊你们都给我看好了，我以后也会赚到很多的钱，肯定比你们医生都还挣得多。
后来他的确做到了，但所走过的路，流过的血与汗，一点都不比他那些当医生的同学少。
没有哪个行业是轻松的，想要轻松赚大钱，不是张口就来的口头承诺。
离开住处的前几天，江柏跟当年学医的寝室同学分别打了电话，看有哪个同学是外科的，能不能帮把手，给治一下老母亲这病。可惜电话打过去了，不是占线就是这病情难度太高，找别人吧。
在江柏的床头柜旁边有一本陈旧的诊断书，页数破破烂烂，看上去就知道被阅者翻过无数次，蓝色封页上写着江柏的名字，当年毕业所有的书本以很低的价格卖出，留下的只有这么一本诊断。
偶尔的睡前江柏手抚摸过泛黄的树叶，感觉仍然不是那么好，像刚入口时闻见的榴莲，当母亲生病后，江柏觉得生活回天乏力的那刻，他有些后悔，后悔放弃这个治病求人的职业，后悔自己救不了母亲。
当时毕业之时所持想法是医人无法医己，学亦无用，更何况，在医院待的感觉并不是真的很好，人一多，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乏力想吐。
江柏是下午到的家里，还来不及休息一下子，便匆忙赶去了医院，妻子皮肤保养得宜，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只有江柏知道，为了维护这张脸，妻子在上面砸了多少钱，用了多少昂贵的保养品跟去过记不清次数的美容院。
他们其实都还是年轻的，至少对于他而言是这样，但是对于女性来说，年龄有时是个残酷的问题。
江柏把刚买的雅诗兰黛套装给妻子说：“这次回家没给你带什么礼物，买了个这个希望你喜欢。”
妻子这几日因照顾妈妈而劳累过度，眼底有少许的黑眼圈，看到老公带过来的礼物，眼前一亮，笑着一手接过来说：“难为你还给我买东西，还送给我个这个干什么。不浪费钱啊你。”
江柏说：“回家的时候顺便买的，你应该用得上。”
病床上的母亲打了针之后沉沉睡去了，妻子欣喜的打开礼物，忽然叫了声：“你怎么给我买的是小样！！？这不是雅诗兰黛的官方套装啊，量这么少，能让我用几天？”
“你不是很清楚我平时不喜欢用小样，喜欢直接用套装的吗？”
突如其来的质问将江柏问的措手不及，几乎哑口无言，他解释：“可能是我买错了，这个东西我随手拿的，我也不知道啊，要不你暂时先用着，我回去再给你买？”
妻子开始有些歇斯底里起来说：“你看你个废物，让你办件事情你什么都做不好，现在妈妈住院没床位，你说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学医毕业的连个主治医师都没混到呢？如果你有关系，那妈妈现在不是可以马上动手术了吗？
说完将手中的雅诗兰黛小样连带盒子摔了个粉碎，一地的玻璃残渣冷酷的嘲笑着江柏，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心无力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江柏从护工那里拿过扫把将碎片扫到一块，礼品盒中同样渗出液体，江柏将它打开来看，说：“其实我给你买了的，哪知道你都不仔细看一番，随随便便就将东西扔在地上，这都是钱啊。”
“看病救人要钱，如果我要是赚不到钱，你说怎么办，既不能给你买好看的衣服跟化妆品，也无法养活整个家庭，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是不是我真的老了，一事无成的模样你才会罢休？”
轮番的问题甩出让妻子烧得满脸通红，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子，应该开心接送礼物，然后静静等待老人家的病好，如果幸运，老人家应该共享天伦之乐，而不是躺在冷冰冰的医院看他们夫妻两个吵架。
妻子没有说话，床上的江妈妈倒是醒来了，看到儿子跟儿媳妇儿，便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儿，挣扎着起身坐起，拿过桌上的一杯水喝了，说：“怎么，小两口这是吵架了？”
江柏跟妻子都没有说话。
江妈妈仿佛跟看透他们一样，自顾自的看着病床对面的墙壁，一个人说起话来：“我知道儿子你想说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我的病来大医院治，没有床位做手术，医保又不能报销，然后你婆娘照顾我照顾的心累，走不动道儿的那几天，连上个厕所都得人扶着才能上完。按照你的性子，你一年比一年老。心中的焦虑跟紧张也在与日俱增。”
“可是儿子啊，你知不知道，妈妈自你选择工作的那天起，从来没有逼迫过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只要你想去做，妈妈总是全力支持你，生活是你的，命运也是你的。我等生老病死，听天由命，我活着已经尽力了，就足够了。”这样一段话，如利刃一般狠狠插向江柏的胸膛，死命戳出一个碗口大的洞，能直接瞧见深刻见底的心脏。
江柏心脏钝疼钝疼，被妈妈一番话说得低下了头说：“妈，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江妈妈笑了一句，按响了护士换药的铃声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的道理谁不懂。身份名利地位是人一生的追逐对象，到头来，有几人成功登顶，过得是大多数平凡而普通的一生。况且，你养了整个家，至少老太婆我还有个闲钱看病，已经是幸福至极了。人生在世啊，不能贪太多的。”
妻子羞愧的低下头，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轻声跟江柏说了一声：“对不起。”
换药的护士来了，崭新的一瓶药从针头流向江妈妈身体内，她说：“你们小两口出去外面走走吧，老太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几个月后，江妈妈手术出院。
江柏妻子问江柏的母亲：“妈，你说你怎么会看得那么开呢？”
江妈妈说：“人死了，看得自然就开了，老了老了，我确实老了，但我觉得我是永远年轻的。”
江柏站在门口静静站着，微笑看着她们。
大风刮起地面的泥土，风雨扬尘。远方跨过地平线，直面而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