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宋征都在李家吃饭，却坚持不肯再留宿，这让李明捷很头疼。没法阻止，也不愿强留。
晚上九点，刚送完宋征回家的李明捷回到李宅，漫不经心地走到餐厅想喝杯水，却偶然听见厨房里正在收拾的女佣窃窃私语。
往日里对于这些内事，李明捷一向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今天却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冷冷地立在餐厅，一字不漏地把那些话刻在心上。
有时候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而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现实这般难堪，让人瞬间跌进谷底，粉饰的太平一下子支离破碎。
“诶，你说……那个宋大小姐为什么现在还要回来啊？不是都和二少爷离婚了吗？还让我们叫她二少奶奶？她不会是要和二少爷复婚吧？”
小小的私语夹杂着杯盘碰撞的声音，李明捷神色由从容一下子变得阴沉而狠戾，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几分，想撑着优雅却还是克制不住心里的愤怒。
“不会吧？前天不是还分房睡么？”
女佣嗤笑一声，“都在二楼，谁知道人家夜里会不会开门进去!”摆好盘子，女佣不屑地甩了甩手，“老爷病危，她肚子里怀的可是李家长孙，说不定啊，就是赶着回来继承遗产的呢！”
李明捷咬着牙，闭上眼提了口气，再睁开时眸色深的可怕，怒火夹杂着心痛在翻涌。
另一个女佣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线，“听说啊，二少奶奶命不好，天生克夫家。幼年丧母，一嫁进来老公就破产，公公还病倒，啧啧……”说着，她收拾完手上的餐具便悠哉悠哉地走出了厨房，正卷起围裙擦手，却顿时被餐桌旁站着的人吓得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口齿都不清晰。
“二……二少爷!”
李明捷盯着她，薄唇一勾，冷笑一声，从恼怒之中挤出一点点冷静，“怎么不说了？”
另一个女佣一听门外那低沉阴冷的嗓音，意识到自己惹了事，也胆战心惊地走了出来。
两女佣并排立着，低着头，噤若寒蝉。
餐厅里昏暗的灯光下，李明捷线条分明的脸有些阴森，金丝镜架幽幽地反着光，唇边的笑渐渐消失，浑身透着戾气。
空气凝滞得仿佛流散不开，女佣方才的话在他的脑子里烙下生疼的印记，握着茶杯的手骨节泛白，李明捷再也抑制不了心里的愤怒，扬起手狠狠地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啊!”
“我告诉你们，我和宋征的事不是你们有资格议论的!还有，宋征，”李明捷狠狠地挑了下眉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管离不离婚，她都会是这个家里的二少奶奶，我孩子的母亲!”
昂贵精致的瓷杯被打碎成片，渣子和水珠飞溅，两个女佣哪里见过二少爷这般大发雷霆，被吓得尖叫着连连后退，唯唯诺诺地埋着头不停点头。
“是，知道了……”
“是……二少爷。”
“怎么了？”一道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张淑媛被楼下的声响惊扰，缓缓从楼上走了下来。看着横眉冷对的儿子，和两个战战兢兢的女佣，张淑媛不解。
“女佣不懂事惹你生气了？”
大伯也被吵醒，连忙打开房门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明捷一手插着兜，面色冷硬。看妈咪和大伯都被吵醒，敛了声音里的怒火，偏过头去，沉着语调冷冷地道，“没事，妈。我上楼了。”说完，李明捷朝楼梯口快步走去。经过大伯时，礼貌地喊了声大伯。
李国荣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也就回了房，把场地留给弟妹。
张淑媛奇怪地看着儿子，回头打量着两个被吓坏的女佣，心里一阵思量。询问一番，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最近事太多，换了新管家，一个不注意，内院竟然“起了火”，呵。
张淑媛若有所思地瞅了楼上一眼，微笑着看向两个女佣，优雅端庄。标准的名媛淑女，富豪太太，该有的气势一分不少。
“明天，找管家领了薪水，各自回家吧!多领一个月的薪水，当作辛苦费。有关老爷和二少奶奶的话，最好别再说，不然……小心惹祸。”
两个小姑娘还想求情，双手搭上了太太的膝盖。
“夫人……”
张淑媛叹了口气，“你们啊，就算我能留，明捷也不会留你们的。回家吧，啊。”说罢，拂了她们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也不再管她们，径直上了楼。
…………
张淑媛进李明捷房间时，他正坐在床上，头埋在并拢的双掌之中。
轻轻带上门，张淑媛慢慢地走了过去。
“怎么，这就难受了？”
李明捷忽的抬起头来，眉头紧皱，把眼泪逼回去，掩不住眼眶通红。
“妈。”
“两个女佣我已经打发了。心里爽快了吗？”张淑媛看着痛苦的儿子，轻笑一声，“发脾气有用吗？这么多香港人，悠悠众口，你堵的住吗？”
张淑媛的话，像刀一样，一句比一句锋利，李明捷痛的就要喘不过气。只僵硬地坐着，直直地盯着地板。
张淑媛看他不说话，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宋征用她的名誉，在帮李家，你还不明白吗?”
李明捷的嗓子沙哑着，用力地咽了下口水，别过头看着窗外。
我明白……可是我不想要她这样。
我想她好，想她不受我的拖累，我甚至想她暂时打掉孩子。
可是我没想到她会把孩子留下来，宁愿承受这么多的嘲讽与挖苦。
张淑媛看儿子这么痛苦，眼眶也渐渐湿润。平时自己对几个孩子太过溺爱，尤其是李明捷。惯的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你啊，从来没有想过她的感受!好好想想吧，好在孩子还在，还有挽救的机会。”
张淑媛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起身离开了。最近家里事太多，她也心力交瘁。
在大哥的劝说下，国凯终于愿意先接受化疗，再进行骨髓移植手术，只是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骨髓。她一边担心找不到合适的骨髓，一边担心骨髓移植可能会失败。
李明捷坐着没有动，妈咪的手拍在他的肩上也拍在他的心上。
积累的愧疚和心痛轻易打破了这几天一起吃饭的甜蜜和暗喜，李明捷快要被这种痛苦吞没。
从认识宋征开始，她给了自己多少震撼？第一眼的惊艳，击剑场的意外，生意场上凶狠无情，之后次次挑衅……是谁被谁征服。明明娶她时心里的幸福感不言而喻，明明是想给她一个家，明明是想好好跟她过一辈子。可是还是常常惹她生气，被胜负欲冲昏头脑，为了自己所谓的骄傲无情地把她赶走；亲手把她推到舆论的漩涡，又留她一个人面对那些众口铄金，口诛笔伐……
他确实该庆幸，孩子还在，不然他拿什么挽留宋征。
黑夜里的那道影子消瘦又凌厉，被发胶固定的黑发在夜里只剩那个冷硬不羁的轮廓，幽幽反着光。
荣凯集团渐渐回到了正轨，公司有李明捷和李明浩坐镇，李国凯正式对外宣布身患血癌，开始接受化疗。
荣凯的风波平息之后，宋征再没来过李家，都是张淑媛让管家煲了鸡汤送过去。李明捷自那天之后对待她更加温柔耐心，虽然她的反应还是十分冷淡，但至少不会再拒之门外。
同时，李奕因为担心他爸爸的伤势，也从北京赶了回来。在李家一起吃过晚饭之后，李明捷和李奕两人在后花园儿里闲聊。
香港属亚热带海洋气候，三月份十分温暖潮湿；而北京却是乍暖还寒时，整个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又一次加深了李明捷对北京的印象——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明捷，我可能得在香港待一阵儿了。”
李明捷挑了挑眉，“照顾大伯？”
“嗯。富丽舍的事情.....”李奕为难地看着他。
“五证已经全都下来了，重新开盘之后那些要退订的客户也大多都留了下来，现在卖的不错。你待在香港吧，家里有你在我也更放心。公司下一步的发展计划需要推进，我不能在香港多待。”
李明捷拍了拍李奕的肩膀，后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自从去年7月份国家发布房地产改革政策之后，仅北京就新成立了不少地产公司，大大小小，也有十几家。除了远大，凯恒这些大企业，优居置业，永泰地产也在疯狂拿地，竞争还挺激烈的。”
夜色里李明捷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缓缓吐了出来，清隽低雅的声音不紧不慢。
“政府正式取消了福利分房，开放金融市场。李奕，你信不信，房地产——会是大陆未来的支柱产业。”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李奕回头看了李明捷一眼，只见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金丝镜架衬得那双眼犀利无比。
来到北京之后，李明捷看了很多大陆经济发展的资料，也研究了不少新出台的政策。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陆开放的程度一步一步加深。总理朱镕基大胆决定用全部的外汇储备帮助香港对抗索罗斯，去年还力保GDP要增长8%。然而现在内地外需不振投资放缓，这样的情况如果还要达到制定的增长目标，那么就需要一个产业来刺激经济发展。很明显，从一系列的政策来看，这个重担已经落到了房地产之上。
“第一轮宏观调控已经过去，现在政策一放宽，很多地产商又卷土重来，跃跃欲试。时势造英雄，谁不想当英雄呢？那就看谁有本事了。”说着，李明捷踩灭了烟头，那点红色的烟火闪过几次终是完全熄灭，白色的苍烟残喘几下也被空气里的湿气湮灭。
“春天到了。”
李奕这才反应过来，笑着点了点头，“嗯，春天到了。二叔也会好起来的。”
“嗯，会的。”
.........
宋家。
李明捷下了车快步朝楼上走去。
“姑爷。”
“嗯。”
李明捷一手插着兜，点点头，径直走去餐厅。
宋征正在喝鸡汤，一听大厅传来的声音，本来柔和的脸神色又变得冷硬。轻轻擦了下嘴，瞥了玄关处的小安一眼，站起身准备回房间。
前几次李明捷来家里，都被自己拒之门外。结果有一次被从北京赶回来的老爸撞见，给严厉批评了一顿。李明捷才得以登门入室。
李明捷看她这么冷淡，无奈地抿了抿唇角。轻轻拉住她的手，却被宋征躲开。
“李奕从北京回来陪大伯了，公司没人管，这边有大哥，我得先回北京一段时间。”
宋征没有逞口舌之快，只侧过头，避开他深切的目光，低低应了句，“嗯。”
李明捷低头凝视着她白皙粉嫩的脸，“下个月我再回来，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宋征想了想，点点头，没说话。
李明捷站着不动，看她这般，轻轻俯过身去。
感受到突然袭来的灼热气息，宋征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捧住了脸，涔薄温热的唇在她额头落下。宋征想动也被他制住。
再睁开眼时，女人果然正在瞪着他。因为怀孕，宋征的脸圆润了些，瞪大眼睛的时候，就像只小松鼠。
李明捷温柔地勾了勾唇，大拇指摩擦着她洁白晶莹的耳朵，眼睛里的情意能溺死人。
“我走了。”
温热熟悉的气息缠绕在她的鼻尖，宋征生气地撇过头去。
李明捷笑了笑，松开她。这一趟才不过几分钟，就又离开了宋家。临行前还给妈咪打了个电话，请她好好照顾宋征。
李明捷这个人，明明举手投足间处处高贵优雅，但是看他的神色和背影，又莫名觉得戾气和霸道。
…………
日子一晃而过，李国荣决定为弟弟捐献骨髓，李奕因为担心爸爸的身体，就在香港一直陪着。北京公司的事儿就全都担在了李明捷身上，一边重新招聘公司职员，一边制定公司下半年的发展计划，一个多月下来，忙的不可开交。
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李明捷坐在首位，手上拿着笔，严肃地看着眼前的市场调查报告。
“总裁，同期凯恒，优居，永泰都在新建住宅小区。但是，就算国家现在积极推进城镇化，开放买房按揭，有意扶持地产业，炒房的趋势还没形成，人民的购买力和购买欲望始终有限。如果大家的产品都差不多，那我们的核心竞争力在哪里呢？”说话的人是开发部经理吴起林，经由李奕介绍进入公司。两个月下来，干的还算不错。为人机灵，善于察言观色，现在分管市场部销售部和开发部。
李明捷一边听他讲，一边沉浸在那些数字里，靠在椅背上，不甚在意。
“趋势，从来都是人推动的，只要有一部分人带动，后面的人看到好处很快就会跟着买。去年公布的房屋空置率只有5%，说明目前房市需求还是很火爆，我们继续开发商品房并不是什么问题。至于你刚刚说的核心竞争力，港资企业融资成本低，成熟的开发运营模式，还有，精准的眼光和产品定位，这都是我们的优势。”
看前面坐着的人都在点头，李明捷继续说道，“但是——现在很多小型房企通过高杠杆高负债高周转来实现盈利，而没有稳定的现金流，市场一旦出现问题，资金链断裂，会死得很快。”
香港几十年地产业发展，有多少中小地产企业就是这样在低迷时期被兼并收购的，李明捷太了解香港地产的发展史了。
吴起林配合地点了点头，“嗯，我们公司现在的负债率还控制在较低的水平，所以如果想要稳定的话，我们公司就不能只是炒快线，而是应该适当寻求长远投资，比如大型商场或者写字楼租赁。”
身兼李明捷秘书和财务部总监的小林却皱起了眉头，“李总，恐怕我们没有这个资金。去年，富丽舍预售回流的资金和远大集团的注资一部分拿来给富丽舍继续施工，一部分拿来买了丰台区和三里屯的两块地。剩下的………恐怕支撑不了大型商场或者写字楼的建设。”
“不急，住房市场刚刚起步，还有的争。”李明捷微抬着下巴，看着吴起林，“关于丰台区那块地，有什么想法？”
吴起林刚想回答，却被身边的助理文佳其抢了先，“嗯……李总， 我们初步的想法还是建设商用房，主要的面向对象还是普通居民……”
“为什么是普通市民？”李明捷皱着眉头，冷冷地瞥了文佳其一眼，随即目光如炬地看着吴起林，挑了挑眉毛，”你想赚的比别人多，首先你的产品就得跟别人不一样。”
文佳其被那样一瞥，面色讪讪，小心地打量着李明捷的神色，没再说话。
吴起林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做高端线也未尝不可。只是.......”
“真正的有钱人，他们不会计较花了多少钱。他们只在意商品是否配得上自己的身份。”
销售部的人有疑问了，“可是......北京有多少这样的人呢？放眼看去都是普通老百姓，产品落地只怕没那么容易。毕竟有钱人谁会去销售中心？”
李明捷轻轻勾起一边的薄唇，把玩着手上的钢笔，声音清隽低沉，“那只是你看不到。从明天开始，销售部着手招一批新的销售人员。”
销售部经理执起了笔，“什么要求？”
李明捷手架在会议桌上，拇指食指不停摩挲着，嘴角噙着笑，“可以接触到社会上层人士的，和——没有接触过房地产行业的。”
“啊？那岂不是完全没有销售经验？”
李明捷大笔一挥，“那就培训。市场部，一周，出一份策划书给我。”
“是！”
“好了，散会吧。”
众人纷纷站起身收拾东西，陆陆续续出了会议室。文佳其坐在会议桌上傻傻地看着他们出去的背影，忽然听得耳边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
忍下心里的不服气，文佳其挂起了一抹笑，乖乖地仰起了头看着一脸讥笑的吴起林：“经理您说的真对。”
这头李明捷正往办公室走，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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