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茂密的杉树林里,宋明静静的伏在地上,等待那头传说中的野猪。风吹过山坡,带来沁人的凉爽。草地上开着白色的小野花,零零碎碎,在月光下闪烁,好像清澈夜空里的星辰。这一回,一收到村里的消息,他就出发了。平时搭手的同伴去了别的村,所以,只有宋明一个人。他格外的小心。猎杀野猪,必须一枪毙命,大部熟手,都选择从它的头部侧面开枪,如果从正面开枪,开枪的人就有危险。野猪的反应十分灵敏,开枪的瞬间,只要跑偏,没有命中要害,面对一头疯狂的野猪是很难想象的。
部队里实在是没有多少机会吃到肉,版纳的山里,时常有野猪出没。所以,宋明经常会和战友一起出来打些猎物,算是牙祭。一头成年的野猪,一晚上就可以翻腾一亩多的红薯,或者干掉同样多的玉米,当然凭着它灵敏嗅觉,它只是在找它认为最好吃的某一小部分。猎杀野猪,也算是为民除害。对付野猪,最好需要两、三个人一起,相互照应。第一个人一枪不中,其余的人可以帮助补枪。宋明仔细的查看了昨天的红薯地。这头野猪留下的脚印里少了一只右前脚,这让人有些奇怪。但是凭着前后脚之间的距离,以及脚印的深度,宋明知道这是一头,成年健壮的公野猪,而且个头比一般成年野猪大,算是他遇上的最大的家伙。
一阵阵的狗牙花的香味从树林里吹过来,忽隐忽现,草声沙沙,似乎要遮盖住野猪的脚步声。转眼间,宋明就看见那远处的黑脊背了。不知道是今晚月色温柔,还是狗牙花香味迷人,或者是它刚刚又在哪里吃饱了,放松了警惕。以至于慢慢悠悠的走在一片片野从花里,不停的走走嗅嗅,发出几声唧唧噜噜的生意,有点像老乡家里养的猪,吃完食,一片欢快,很享受,到处游荡时候发出的声音。
所以,宋明今天的一枪很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度,那头野猪没有闻到任何危险和陌生人的味道,快快乐乐的,直接走到宋明的最佳瞄准点。宋明的子弹是铅芯弹,最近,他开始不喜欢这样的子弹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好选择的。这头年富力强的野猪,听到了宋明的扳机声,准备奔跑,但是子弹更快。一个有力的前滚翻倒地之后,它就没有多少挣扎,静静的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宋明可以想象得到,灼热火红的子弹旋转着穿过野猪的腮帮子,从它身体的另一头出来。弹头里的铅被弹壳里燃烧的火药融化,进入野猪的身体之后,由于温度的悬殊,瞬间气化野猪肉体里的水分,迅速膨胀爆炸。弹头穿过身体,从另一面出来的时候,伤口会爆炸一样的裂开,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有碗口那么大。血和碎掉的肉体组织汩汩的流出来,很快浸湿它身下的土地,在花丛里散发出一种野草的味道。好像那些在战场上中弹的敌人和战友一样。
宋明小心翼翼的走到野猪的跟前,打探它的气息。尽管宋明对自己的枪法很自信。不过面对这样的一个凶猛动物,总还是不敢粗心大意。这个时候,如果野猪突然跑起来,那自己就不死也是重伤,后果不堪想象!那野猪最终没有动,宋明在远处的时候,似乎还可以听到它喉管里细微的响动,应该是呛到肺里的血发出的声音。但是,很快也就没有了更多声音。白色的泡沫夹杂着暗红的血液从它的嘴里流出来,染黑了周围那些白色的野花。宋明很放心的收好了枪,拔出他那把锋利的刀。他需要立刻清理一下猪头上,伤口里的碎弹片,割掉一部分烂肉,这样子弹里的铅就不会让人中毒。
宋明一蹲下来,野猪就迅速的站起来。宋明浑身冷汗,想跑却来不及了。更恐怖的是,这头野猪的站姿怪异,它像人一样用后腿直立起来。清楚的露出它那只断了的前腿,钢丝长毛里两排硕大青黑的奶头,胯下一对睾丸活像两颗成熟的木瓜!宋明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跟野猪背上的猪鬃一样,一根根立着,几乎扎透了穿在最里面的背心。英雄一世,最后栽在一头野猪手里了。不过,这个晚上令他更惊恐的事情继续发生着!
野猪突然张开口,两颗大獠牙很完整,衬托着脸上似乎还有些笑意,哼哼的开始说:“哈哈,我没有手,现在有的也只有猪蹄。所以,你没有栽在我手上,也不会栽在我蹄上,也包括我最锋利的獠牙,很奇怪我会知道你在想什么吧?我也算是英雄的一世,纵横南北的野猪独行侠。因缘际会,终结一生,注定要死在你的枪下。”。那野猪眼里红光闪烁,似乎没有那么凶猛,开始高兴的喋喋不休。宋明心里少了些恐惧,很快的定了神,严密谨慎的关注着眼前这只有点兴高采烈的――野猪。“不过,最终,我要感谢你的这一枪。我现在终于摆脱了我这丑陋的躯壳,要去向我新生的地方了。因为前世的罪业因缘,我堕落在畜生道里。在这次转生之前,我已经转生成猪很多次了。” 在宋明惊讶的目光里,这头硕大的野猪开始,用那两只后腿,不合逻辑的在他面前踱步,摇头晃脑的说起话来,有点像在对自己说,又有点像在自言自语,宋明竟然觉得有点好笑。
“有时候,投生成在野地里。有的时候,我投生在猪圈里。但是,无论怎么样,现在回忆起来,当一头猪,最终都是件痛苦的事情。做一头野猪,风吹日晒雨淋都是小事,每天饥肠辘辘,吃得再多,也吃不饱,偶尔真正的吃饱了一顿,肚子也会很快饿了,每一觉,都饿醒。做头圈养的猪的时候,好像天天都快乐,吃得饱,吃饱了就呼呼大睡,但是这样的快乐时光比着后来的痛苦时光,真是白驹过隙。还没有睡个饱觉,那一刀就挨上来了。天没亮,磨刀石上嚓嚓的就在响。这时候,我满脑袋都是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我害怕得直叫唤。但是,不管怎么叫唤,还是免不了被搬上案台。更糟糕的是,这不过是痛苦的开始。我们猪,额真是狗屁!从今天现在开始,我就已经不是猪了!好吧,我们猪其实是超级敏感的。所以,这个敏感的身体死后,会依然保留着着活着时候的痛觉,之后的那些千刀万剐,烹煮煎炸,还是能够感觉得到,想想真是不寒而栗。这个人的世界,其实就是我们猪的地狱!”那野猪浑身发抖,目光苦绝,似乎真的在害怕着什么记忆里的痛苦事情。
“这样的痛苦。” 野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要持续到我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肉皮都变成尘埃,变成粉碎,才会停止。而每次的痛苦,投胎之后之后又记不起来。成为死猪之后,又历历在目的清醒起来。死亡是痛苦的开始。我的哀嚎,被周围习以为常。想挪动躲避,却无法移动分毫点滴。”
“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要过多久,似乎生生世世没有结束的时候。直到有一世,我又投身成一头快乐的野猪。那一回,我肌肉发达,天性乐观,在尼泊尔的山林里快乐的长大。有一天,我在一个村庄边上的红薯地里连续痛快的大吃了几天,我专门挑着那些,我最喜欢的,最美,最甜的红薯。即使它们在地下三尺,我也可以轻易的嗅到它们美妙的小世界里,流淌着的芳香甜美的汁液,这些美味让我疯狂。我加倍高兴的在地里肆意妄为。我甚至梦想每天夜里都可以有这样的美味,那这一辈子真是,不知道该有多美好!”那野猪兴高采烈,高兴的跳起来,两只耳朵欢快的甩着,反复是两个超大的耳环。宋明甚至闻到它吐出来的有些打头难闻的腥气。
“可惜。” 那野猪眼里一阵黯然,整个硕大的脑袋都耷拉下来,耳朵耷拉在头上。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宋明心里想,这野猪简直比唱戏的还表情丰富。“最后一天,我一不小心踩中了农夫们为我精心打造的铁夹子。它像一只可恶的猎狗一样,死死咬住了我的一只前腿,我拼命的挣扎,鲜血淋漓,痛彻心肺,却还是没法脱离。我想是我痛苦的嚎叫动静,惹来了村民和猎人。我远远的就闻到了他们砍刀上的血腥味,他们好多个人,打着火把,向我这里赶。火把上爆裂的油烟简直是臭不可闻,比火光还要令人,额不好意思,是令我猪胆战心惊”。
“唉,我焦急的挣扎,屎尿齐流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却始终挣不脱这只无耻的夹子,脚上的骨头白花花的露了出来,在铁夹的齿印上磨来磨去。你们人类就是喜欢整这些阴损的东西。村民民火把上的耀眼的火光透过玉米树杂乱的叶子,照了进来。他们准备好了绳子和棍子,我想我被砍死后,就可以绑好,抬回去,然后一家家的分我身上的肉。于是,我忍着疼,使劲咬那条被夹住的腿。终于,我在他们离我几步之遥的时候,咬断了那条腿。我满嘴的血,一拐一拐的跑出了地。都顾不得回味自己的肉到底是什么味道?为什么他们那么着迷我肉味?我远远的逃离开了那个鬼地方。还好,他们只不过是几个胆子大的农民。不是带着猎枪,有狗的猎人。他们很快就被我甩在后面了。他们没有追,或者没有追到我。”
“我腿上的伤口慢慢的愈合,却再也不敢去那片地界。即使,有时候,我会怀念自己的一只腿,更怀念地里的红薯。但是,那天夜里的惊心动魄,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远处的雪山,高高的耸立,那段时间,总被云笼罩着,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它们所有山头!我想我是病了,我身体火热火热的,常常在雨里找不到一个躲雨的地方,雨水像冰冷的刀片不停的切在我的身上。后来,我在睡觉的林子后的草地里找到了很多蒲公英和苦马菜,我嚼了它们的叶子。慢慢的退了烧”。
“有几天,每天都天气晴朗,没有雨。远处雪山的山顶都露出来。他们七八个山峰一会变成金色的,一会变成红色的,静静的摆放在天边。好像一个个巨大的红薯,有白心的,有红心的,还有黄心的。我不由得口水淋漓。白天睡觉醒来,看看天边的雪山,迷迷糊糊的继续睡,晚上在林子里逛逛,好像从前一样,很容易填饱肚子。我开始习惯了一条前腿走路的日子。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没有吃东西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忧郁,我开始消瘦,瘦的挪动一下身体也会气喘吁吁了。晚上去湖边喝水的时候,我突然看见月光下自己的影子,瘦骨嶙峋的,我想我快要死了吧,于是我更加的难过。直到有一天,我在松树林里闻到了松茸的味道,那个味道,突然就让我食欲疯狂起来。我高兴的寻找和挖掘。作为这方面的高手,没有什么藏在地下的美味可以逃脱我的鼻子。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一小堆松软的土。哈哈,我迫不及待的,使劲的拱,它很浅,我感觉几乎就在我的鼻子下!那味道一直吸引我,我就一直不停的挖,跟随我骄傲的直觉,我几乎把我的半个身体都挖进地里了。最后,却发现只有一块黑色的石头,上面刻着些弯弯扭扭花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什么样的石头会发出松茸一样的美味?难道就因为这是一颗刻着花纹的石头?好像我在尼泊尔的山里也见过一些这样的石头,但是没有这样的味道。有美味的石头也不能吃啊!我的鼻子在这些花纹上摸索,想闻清这些纹理是什么?难道是它们让一颗普通的石头有了松茸一样美味。这时,有个声音在头顶说对我说:我是大喇嘛写下的经文:“如何让一滴水永不干涸?让他融入大海。”,你明白了,就会得到解脱。石头突然消失了,那声音却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当然,我看到了自己最喜爱的松茸。我怀疑是不是每一块有那样花纹的石头,都会变成一个松茸呢?我记得我去过的一个地方,路边上有很多这样的黑石头。于是,我决定……”
野猪说完话,仍然还是倒在地上。在它倒地的瞬间,爷爷看到它的脸上有个奇怪的笑容。宋明醒过来,全身都是汗,灶洞里的火快熄了,原来刚才是个梦。夜里的老屋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宋明安静的走进村公社里的邮电所里。询问他寄回来的钱和东西的去向。管包裹的老刘是别处调来的,并不认识爷爷,支支吾吾了半天,那带着菜色的人脸,更是象常年吃的红薯叶子一样,又绿又让人恶心。宋明忍不住的火起来。解放什么祖国,干个屁的革命,解放和革命的最后是把老娘饿死在家里。爷爷的枪,直接就顶在老刘的额头上。管汇款的小陈在里屋听到动静,跑了出来,咣铛的就跪下了。
“大哥,每次你的东西来了村里,都是张村长截下来的,老刘叔没动过什么!你饶了老刘叔吧。村里也实在是饿得没法,粮食都给上级领导抽走了,就你家还能邮些东西回来填填肚子。张村长,每次也是把东西分给村里饿得不行的人家,自己家也没留什么。他老娘也浮肿得厉害,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前几天一大早硬挺着去井边提水,就死在辘轳上了。把她扶下来的时候,人还是热的,却怎么也叫不醒。”
小陈的比宋明小10岁,没完没了的给宋明磕了很多头。宋明走了,那颗子弹他没有发。也发不出去。
宋明在祖母的坟头徘徊,直到银河在夜空中闪亮,他突然看见他娘的坟前,闪烁着昨天梦里一样的白色的小花。山高路远,宋明觉得自己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第二天宋明就离开了家,走的时候,他在空荡荡的家里,却找到了他娘的那个针线盒。其实那是她从前装嫁妆的首饰盒,拂去盒子上厚厚的灰尘,暗红的油漆虽然有些斑驳,却在堂屋昏黄的光线下突然熠熠生辉起来,黄铜的小扣锁,蝴蝶形状的盒身。宋明觉得这个盒子是个神奇的盒子,他没有见过这个盒子里的金项链,金手镯,和金戒指。他娘是个手上停不住的人,有闲的时候就在屋檐下做些针线,那个盒子就常常放在身边,针头线脑,顶针布头之类的就放在里面了。宋明带走盒子,在云南定居之后,多年里再没有回来过。很多年后,有一天,宋明的妻子偶尔整理这个盒子的时候,发现它里面有个薄薄的夹层在盒子底上。里面有一封信。信里是宋明他爸的笔迹写就的<<吉檀迦利>>: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
信底下是一片宋明他妈用白色的丝线绣成的绿锦:
如何让一滴水永不干涸?让他融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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