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扭头便继续深入向凰谷,越是往里去,氛围便越发压抑。石板路上,已是不多见那些化形不完全的鸟人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衣着齐整光鲜的。蒯丹看不出他们是什么品种的扁毛,幽邢亦辨不明他们到底是翼银枭的人还是翼天飞的人。他们两个看起来化形不完全的混在这群人里面,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惹眼。但谁也没有上来盘查,直到一个看似武将的大个子将他们拦了下来。
“哪里来的贱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还敢往石宫方向去!”
幽邢从善如流地退了一步,四下张望着疑惑道:“这是往石宫的方向?我明明是要往谷外去……”
那大个子打量了他一番,“你们是谷外来的?走反了都不知道?”
幽邢和蒯丹四目相接,摇了摇头,“我是带着我亲舅来蹭那棵古藤的灵气的。”他复又指了指自己头顶上的几簇冠羽,“我就差这么点儿了,但守在那处的兵爷说现在变天了,不给蹭了,让我带着我舅赶紧滚。”他兀自纳闷道,“我明明是顺着来时的路走的,怎么就走反了呢!”
那彪形大汉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哪个孙子告诉你说变天的?”
幽邢故作一怔,回身指了指身后的一片黝黑,讷讷道:“守潭的……”
“你给老子记住了,翼王就是翼族的天。翼族的天不会变,要是有一天塌了,那大家就等着一起死!”
从旁飘来了一股酒气,伴着一声轻蔑,“这翼族的天是你说不变就不变的?精卫,你以为你是谁!”
三人一回头,便见不远处摇摇晃晃走来了个人,手里提着酒囊,明显是喝得有些高。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毕方?”那大汉怒气冲冲一副要干架的姿态走了过去,“你主子是头野心勃勃的白眼狼,你也不过是他脚边摇尾乞怜的野狗!什么玩意儿,也敢直呼你大爷的祖宗!”
上品的鸟人平素都是这么挑事掐架的,看谁不顺眼就直接点破对方的品种。这就好比挖了对方的祖坟,是一种嚣张的蔑视。
蒯丹默默地抹了一把脸,把那不露相的两个鸟人的品种给明确了下来。
一只精卫鸟,一只毕方鸟。其实都不是什么凶悍的品种,却没想到竟也能狐假虎威地斗在一起。
幽夜盖顶,篝火通红映在那掐架二人的脸上,更显得彼此气焰嚣张。
头顶插着狂鸟冠羽的幽邢冷眼旁观着这场热闹。虽不过半日的光景,他已经把翼族的局势摸得差不多了。玄烨预料得没错,两股势力正处于敌对状态,分庭抗争,权利的天平还没有倾斜向任何一方。在这种情况下,南沙军或许是可以得到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但待到翼族内乱平息之后呢?兴许一切又将回到过去。南沙军还是要在柜山挣扎,而南丘军则不得不想方设法去供养那一支数量庞大的魔族南疆悍兵。
翼族贪得无厌,只要他们攻破柜山,便会得寸进尺,将翅膀伸向北方。届时,就该轮到他们这支并不善战的补给军上前线了。
倘若当真有那么一日,南丘军并没有谁可以为他们提供辎重补给。
南沙军与南丘军不过是魔尊弃在南荒南端的两枚弃子罢了。
思忖间,幽邢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玄烨就是想借着翼族的这场内乱打破这种可悲的死循环。今日,只要让翼族知道魔族正虎视眈眈等着坐享渔翁之利,那掐架的两父子便不得不分心于外患。此时若是还有谁能再来蹚上一脚浑水……
他的思绪骤然一滞,遂看向身旁同样抱着胳膊正在看好戏的蒯丹,“我记得来的路上你同我说过前一阵子原帅让你去南海撺掇那陵鱼王?”
蒯丹看两个鸟人掐架看得正来劲儿,随口嗯了一声,“但海沫是个孬种,他没这个胆来分一杯羹。”
幽邢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件事情,前后一穿合,他茅塞顿开。
还真是好的一盘大棋!且这盘棋竟还是临时起意的!
幽邢着实佩服自家主子。
原帅伤得遽然,留给玄烨做决断的时间并不多。他需在很短的时间内布好局,再穿针引线将几个零散的铺垫串联起来。撺掇陵鱼王海沫算是这位南丘军的帅行得最早的一步暗器。随后,玄烨用一场战争彻底离间翼王和大皇子。眼下他派自己来鸟谷,是为了让翼族以为魔族派了探子,从而引起翼族对魔族的忌惮。此时若是那陵鱼王有什么动静……
幽邢笑了。此时根本不需要海沫有什么实质性的动静,任何风吹草动甚至是空穴来风便足矣!他复又看了看身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南沙军副将,觉得自己带他同行还真是带对了!
感知到这一道阴恻恻的目光,蒯丹顿了看热闹的兴致僵着脖子回了头,“怎么这般看我?”
幽邢的目光随即落在了他的脑门上,却又在须臾一瞬后,抛下他赶去劝架。
“两位爷,有话好商量嘛,动手动脚的多伤和气!”
蒯丹纳闷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明白那人方才看自己的眼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亦摸不透此人使的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贱民让开!”精卫怒呵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这没化形的狂鸟说三道四!”
说话间,他一拳头就往毕方脸上招呼。那毕方虽然个头没精卫大,但身姿灵巧,一个后仰旋即转身躲了开。这只毕方也是个暴脾气,再加上酒劲,即便这一拳没挨着他半根鸟毛,他也记上了仇,站稳后便朝着精卫扑了过去。
唯叹这向凰谷内不准皇族以外的族人化形高飞,否则这两只大鸟此时定然要打到天上去,想必战况还要精彩得多!
幽邢像条游鱼一般绕在这二位打架的身侧,作势想要上手劝架。谁知还没来得及上手,那精卫便猛然长臂一挥,竟直接将他撂倒在了地上。幽邢滚了好几圈,滚了一身的土,紫色的袍子还蹭破了一个洞。他看起来即废柴又窝囊,挨了一肘子竟疼得直嗷嗷。
蒯丹没想到他这么不禁打,赶紧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孰料就在此时,那只精卫突然疾声道:“魔族人!”
蒯丹被他吼得心中一惊,抬头间又听闻毕方也吼了那么一嗓子。
遭了,暴露了!
就在此时,躺在地上的幽邢十分麻溜地一下子蹿了起来拉着他就跑,边跑还边喊:“蒯丹!你怎么把脑门上的脂粉给抹了!”
蒯丹这个名字,对于扁毛一族来说并不陌生。
身后穷追不舍的精卫失声大叫,“他们是南沙军的人!快!快捉住他们,那个年纪大的好像还是南沙军的副将!”
蒯丹:“……”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南沙军副将怒道:“幽邢,你他娘的是猪还是翼族的细作!”
“别废话了,咱俩可都是副将,不能随便死,逃命要紧!”
蒯丹:“……”
这下可好,不但自报了家门,还把头衔也一并报给了仇家!
二人夺路狂奔,身后追兵越来越多。石宫的方向亦是警钟鸣响,向凰谷瞬息进入了备战的状态。
蒯丹觉得自己要死了。此时他们太过深入向凰谷,坐骑又皆留在了谷外,即便能逃得出谷,谷外也还有那么多天上飞的扁毛在等着他们,其中不乏凶神恶煞的穷奇。
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就要客死他乡且还没人收尸的蒯丹悲从中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归宿会是在战场上,却从未想到竟然会以这么窝囊的方式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他跑得甚急,可谓是豁出了老命。嘴上套着的狂鸟鸟喙碍了他的呼吸,他觉着憋得慌,跑着跑着索性就摘下扔了。他的体力愈渐不支,灵台也跟着模糊了起来。身后一片嘈杂,叫喊声,奔跑声,还有警钟隆隆。蒯丹似乎听到了一声低沉的龙啸,混杂在这一堆的嘈杂之中几乎轻不可闻。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累得都出现了幻听。
便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身后的叫喊声变了味,从慷慨激昂突然变得惊慌。
有人喊道:“鸟身龙首神!”
亦有人大叫,“玄烨!是玄烨来了!”
头顶随即盖过了一片巨大的阴影,振翅声伴着一阵大风险些将蒯丹直接拍到了地上。幽邢眼疾手快捞住了他,一个跃身便提着他的后领带他稳稳落到了广无的背上。
鸟身龙首神背上空无,不见主人的踪影。幽邢心了,这是烨帅派来助他全身而退的。
头顶还插着几根五颜六色鸟毛的南丘军副将当机立断,“广无,往南海去!”
……
数日之后,魔族与陵鱼族勾结意图趁乱攻打翼族的流言在八荒大陆不胫而走。陵鱼王海沫愁得浑身的鳞片都快掉秃了。他此刻已是有嘴也说不清,隔壁翼族坚称那鸟身龙首神载着魔族的两员大将往陵鱼族的领地去了。但天可怜鉴,海沫敢对着老天爷发誓他连那庞然大物的影子都没瞧见过!
那一日广无去南海遛了一圈后,便绕道载着二人回了魔族。它把半死不活的蒯丹扔在了柜山营地,连半刻的停留都没有就带着幽邢直接回了祷过山。
许是顾念自己的副将死里逃生,玄烨让他彻彻底底地休整了两日,直到幽邢睡饱吃足后才将人叫到了军帐里问了些细节。
这一趟差事,幽邢的表现令他十分满意,这结果也正是他想要的。帐内气氛松弛,二人好似友人一般对坐棋盘,边博弈边谈正事。
“现在整个翼族都在提防着我们的进一步动作。”幽邢落了一颗白子,“还有陵鱼族。”他笑得蔫坏,“内忧外患,还是腹背受敌!”
“他们不会坐以待毙的。”
玄烨应了一颗黑子。
“烨帅,我斗胆猜一猜!”他遂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接下来,翼族可能会先发制人。这个冬天,南沙军的日子不好过啊!”
“熬过了这个冬天,日后魔族的南疆便是春和景明。”
幽邢期待地问道:“我们是不是要回魔都城了?”
玄烨抬眼看他,“怎么,你很想回去?”
“这不是烨帅一直以来的心愿吗?”他意味深长,“主子是要成大事的人,我也盼着能跟着沾光。”
“现在就惦记着享清福,还为时尚早。把控好眼下的局势,我们才能着眼于未来。”
想到那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幽邢不免泛起了忧愁,“原帅胳膊还断着,想来又得累主子亲自上阵了。”
“这倒无妨。”玄烨思忖着棋局镇定自若,“这一仗我本也就没想让上原冲锋陷阵。南沙军也就那么点儿兵,需得省着点儿用。要回魔都城,我们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幽邢支起了自己的下巴,啧巴着嘴,“是啊,南沙军其实最缺的就是人手,尤其是能独当一面的将才。”他遂起了一片八卦之心,“那个新来的,就你给他落字的那个,原帅操他操得挺勤快的。”
玄烨手头一顿,“他们进展这么快?”
“蒯丹说他们俩都日以继夜了,连觉都吝啬得不给睡。那日我夜宿南沙军的时候恰巧撞见了他们在一起,我瞧着那小子被折腾得都蔫了,无精打采的。”幽邢无奈地摇了摇头,“原帅也是辛苦,操了他这么久,连个结果都没有。这都半个多月过去了,那小子还没能骑上那老祖宗的背!我看悬,估计此事多半要不成,那小子还是得换头母鹿蜀!”
玄烨不动声色地继续手上的动作,“上原……”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尽量避免了歧义,“练了他这么久,看来是不得法。他把白鹿给邯羽了?”
“是啊,那祖宗一样的白毛老牲口,滂老把它当作前任主帅遗孤似的养了六百多年,没想到就这么给一个新来的小兵了。”
“也好……”
幽邢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也好?”
“上阵杀敌总得有坐骑。”
“一个新来的小兵,上战场也是去送命的。何必赔上那金贵的祖宗!”
玄烨幽幽一笑,“那便是他们的宿命了。”
是夜,魔都城的王城内气氛依旧有些奢靡。魔尊搂着身旁香肩外露的美人,神情淡漠。
“翼族暴动。”他搂着美人喝着佳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看那翼银枭是老糊涂了,以为我们魔族都像南沙军一样兵微将寡吗?既然他执意找死,那本尊就如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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