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成吗?”
姜神医在一旁煎着药,药炉子是拿捡来的碎石临时堆砌而成的,柴火也是现捡的。药壶里正不温不火得翻滚,冒着苦涩的泡泡。
冰冷的空气中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玄烨闭眼揉了揉额角,疲惫尽显,“几日了?”
“五日有余。”
姜裴冥拿着破竹扇对着炉火却不怎么敢下手。这里是柜山雪域,海拔本就高,要生个火着实不容易,要控制火候更难。
玄烨发作得叫人猝不及防,时间也生生提早了两个时辰。他虽闭关了十来日,却还是没能把这月满融骨的痛楚拖延出一日。幸好,他速战速决了,才没有在战场上发作,酿成大祸。
疼痛袭来得突然,他没有余力把自己藏起来,只能仓促地让广无落在了柜山雪域之上。五日之前,玄烨跌跌撞撞地把自己埋入了冰天雪地,指望霜冻的寒冷能减缓全身的剧痛。但他还是晕了过去,在五日后方才找回了神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玄烨闭眼问道。
“我自然有我自己的办法。”他将汤药滤了出来,端碗给他,“来,喝了!”
这一炉药甚苦,光是闻着都让人觉得它很不一般。此处是山顶一处凹陷的浅洞,挡不了多少风寒。这药一离开炉子,便就迅速失温。被递到玄烨手里时,已是能喝的温度了。他仰头一灌,入喉的苦涩让他不禁拧紧了两条英挺的浓眉。苦味久久不散,捣得他胃里直泛酸水。
玄烨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心思去琢磨姜裴冥究竟是如何在这广阔雪域里找到自己的了。
空气冰冷,气氛沉凝。即便身旁杵着的是那不着调的神农姜氏四公子,也没法调和这气氛。
姜裴冥把破竹扇摆在了身边,就着那小炉暖手,“苍暮,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玄烨猜他指的是拖延发作一事。
“反噬太凶险,你这具魔身受不住的。”
玄烨复又把自己砸回了雪地里。他身子是不痛了,但脑仁还疼着,仿佛有人拿着锤子在敲他的天灵盖一样,就连耳朵都嗡嗡作响,震得耳骨生疼。
“当初你的元神侵占这具魔身时,本就蛮横。将原主的三魂七魄硬挤了出去,契合得也不怎么好。你虽能调动这具身体的魔息为你所用,但也经不起你这么无度挥霍。”姜神医语重心长,“你是一个半死之人,这一点你自己也明白。我不可能时时在你身旁救你于危难,需得你自己懂得珍惜,量力而为。”
玄烨躺在积雪中,好似已经睡去。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占这具魔身,不是为了在祷过山苟且偷生。”
“雄图霸业也需得你有命才能去实现。”
“若深仇大恨不得报,我又何苦归来。”
姜黎拗不过他,只得道:“这身子现在是你的,你若执意要同自己过不去,谁也拦不住你。好自为之吧!”
若有选择,玄烨也不会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上原揣着仇恨,轻易地便掉入了北枭的陷阱。他需得把劣势扳回来,还要借势更进一步。上原的伤纯属意外,但由此引出的契机,玄烨却绝不会轻易放弃。现在的翼族犹如惊弓之鸟,他要把这局面搅得扑朔迷离才能隐在这乱局中乘胜追击。
他容自己在这冰天雪地里多缓了半日,随后便载着姜裴冥一起往祷过山去。
离下一次月满不过二十多日,也并不那么遥远。留给他筹划布局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祷过山离柜山并不远,广无扑棱着巨大羽翼也不过是耗了几个时辰的光景罢了。他们伴着浓重暮色落在了祷过山的营地里,好巧不巧在山门口遇上了从南沙军归来的辎重补给队。
玄烨顺口问了一句,“你们离开柜山时,那里情况如何?”
小兵如实回报,“南沙军的兄弟们连着庆祝了好几日,那厨子都快把存粮给掏空了。”
那一日他匆忙离开时,大局已定。东枭后撤也已成定局,是以玄烨并不替南沙军发愁。那一战翼族死伤惨重,他们清理战场时收获的肉粮自然不会少。现下又恰逢冬日,气温骤降,也有利于他们储肉过冬。
只要有一口肉,总也饿不死人。
小兵照例问了他一句,“烨帅,下个月咱们还去柜山吗?”
“不去了。”玄烨斩钉截铁,“打了场胜仗就得意忘形。既然他们敢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那就让他们也尝一尝朝不保夕的滋味。南沙军不知道什么叫做晴天防下雨,那么今年冬天就让他们好好学一学,长长记性。”
他端着主帅的好架子一路往营地里去,姜神医跟在身后,吊儿郎当,不声不响。
主帅归来的消息也一路往营地里传,玄烨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主帐,便迎面撞见了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幽邢。
玄烨没被他吓着,倒是身后的姜裴冥被这个贼窝里出生的人给吓去了两魂半。
姜神医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了片叶子塞进了嘴里,边嚼边含糊道:“你小子属鬼的吗?出来也不吱个声,吓死我了!”
幽邢坦然自若,面上一如既往带着笑,“梁上君子,就靠这么点儿本事吃饭。”
姜裴冥啐出了一口草叶渣,“你跟着玄烨也好些年了,怎么就没改一改这拿不上台面的老毛病!”
“习惯了呗!”他漫不经心道,“就好比这爱嚼草叶的毛病,你改的掉吗?”
“一码归一码,不能相提并论!”姜神医义正辞严,“我嚼草叶那是我自己的事,碍不着别人。但你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是了!”
嚼草叶这是祖传的毛病,据说从老祖宗开始就作为一项优良传统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是以他们神农姜氏才能至今还立于医中不败,寿数也比寻常神仙要长些。但姜裴冥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去,这会让自己暴露身份。
幽邢看着他促狭道:“我觉得你碍着我了,九丸。”
“什么?”
他踢了踢对方吐在地上的草叶渣渣,“不但看着碍眼,还脏了我的靴。”
姜裴冥:“……”
神农姜氏四公子气愤道:“那也是你自己抬脚往上踩的,怎的还赖起我来了!”
“我瞧着碍眼,可不就得抬脚将这碍眼的东西给踹一边去嘛!”幽邢冲他恶劣一笑,“今日我吓着了你也许是我不对。但你碍了我的眼,还脏了我的靴,怎么算都是我吃亏多些!但是我这个人度量大,吃点亏也就吃点亏吧,不同你计较。”
姜神医闻言气得当即掏出了一把银针,想要把他戳成个刺猬。
“行了。”玄烨实在是看不下去他们二位隔三差五就闹的这些小儿才会闹的胡闹,“幽邢,你来我帐中。”
幽邢是奉命回来找九丸去南沙军救人的,结果刚赶回祷过山就被告知玄烨已经坐着广无回来过了。玄烨还算有良心,带走了自己吩咐要找的人时还记得托小兵给他这个副将带句话。不然幽邢还得掘地三尺地去找那行踪不定的碎嘴子冤家。
主帅不在的这段日子,营中被幽邢打理得井井有条,军帐干净整洁。玄烨在踏入的那一刻感觉心中舒坦了不少。
幽邢是他为数不多信任的人,他们的相识起于一场瓮中捉鳖。
彼时玄烨刚进驻南丘军。南丘军是一支补给军,营中最多的建筑便是库房,囤积着各种辎重。库房一多,管理起来便少不了漏洞。上一任临时主帅是个混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军中物质究竟有多少,谁都说不清。因此就算是不翼而飞了一些,也没人会察觉。
那些年,南丘军与南沙军可谓是远亲兄弟明算账,两方主帅见面也是客气疏离。账本算得明明白白,给南沙军的补给却十分敷衍。南丘军的库房填得满满当当,便不小心把幽邢也养得盆满钵满。
然而,幽邢的好日子便随着玄烨的到来而一去不复返。
被设局捉住的时候,幽邢觉得自己是走了屎运才会窃到了玄烨的身上。后来,他才发现自己走的是狗屎运。
玄烨捉他费了些心思,捉住他后又瞧他身手不错,腿上功夫也不错,觉得他当个扒手有些屈才,遂就将他招入麾下。幽邢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贼窝里出生的下等魔竟还有被人待见的一天。此恩无以为报,幽邢也只能把自己的命拿去给玄烨用。
昔日来去都偷偷摸摸的人,便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南丘军的营地里。
岁月如梭,一晃便是四百余趟的春秋更迭。
这四百多年里,南沙军的日子不好过,南丘军也是度日如年。魔都城对祷过山这个营的苛刻与日俱增,他们得不到足够的物资支援,只能靠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打拼。
祷过山虽然物产丰沛,可有些东西却还是得靠着墨晶石子才能解决。
而南沙军能拿出来抵债的,只有那些从老鸟身上剥下来的晶丹,且还一文不值。
入了南沙军后,幽邢本以为自己从此行在了康庄大道上,却不想混到了今日这个地位却还要重操旧业,半夜爬人家屋顶。
南丘军的墨晶石子全都得靠他这个梁上君子不定期去魔都城里捞油水。
此时,玄烨将他招入帐中,幽邢便以为是这位帅又囊中羞涩了。
玄烨久未归营,帐中此刻并没有备着热茶。他掀袍坐下,下意识地将手探向茶壶,却又在半道上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停了下来。
“幽邢,我需要你去一趟向凰谷。”
作为一个技能过硬的专业扒手,幽邢腿上功夫了得,身轻如燕,在那飞禽扎堆的鸟谷行动起来更方便。
这四百年来,他出祷过山出得十分频繁,除去魔都城外,就数南荒大陆最南端的向凰谷他跑得勤。捞点金银器回去换墨晶石子那是顺道,幽邢去那个危险的地方主要是替他家主子打探敌情的。
幽邢问道:“烨帅有什么吩咐?”
“我取了鹤利安的命,重伤了翱极极的一条臂。”玄烨语气清幽,好似他干的这两件大事都是轻而易举,“翼族如今正遭逢内乱。北枭群龙无首,东枭士气低迷。想来翼天飞心气该是最旺盛的时候。东枭退回向凰谷,怕就是为了守住翼银枭的王位。向凰谷里难得如此热闹,我寻思着让你去瞧一瞧这扁毛一族的笑话。”
幽邢自然不会就这么以为这次玄烨派自己去鸟谷是纯粹去看热闹的。
“烨帅这一战可谓是釜底抽薪,也是一举两得。即让南沙军得了一阵子的太平,也叫翼王乱了方寸。”他不忘恭维玄烨,“我主就是我主,厉害!”
“此役,翼银枭祭出东枭与北枭两步棋,本就是赌上了他的全部想要一举拿下柜山,造势压制翼天飞,挫掉他这个儿子的锐气。眼下他大伤元气,定然如同惊弓之鸟。”玄烨沉稳一笑,“这个时候就算是翼天飞按兵不动,在他爹眼中也不过是阳奉阴违。他的野心既然已经暴露了,在翼银枭眼中他至多也就是个虚与蛇委的乱臣贼子。翼天飞倘若当真顾念父子亲情,也不会把事情闹到翼银枭来收拾他这个地步。翼族分裂成两股势力,相互忌惮,相互牵制。此时若是有第三股敌对力量生出……幽邢,你觉得那两父子会如何应对?”
幽邢寻思了片刻,“搁置内乱,携手共同抵御外敌?”
玄烨点了点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茶几,发出了耐人寻味的咚咚声。
“窝里斗那是家里事。老巢都要被人给端了,他们自然要同仇敌忾的。”他邪魅一笑,“我们不如就做桩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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