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临窗夜读,读到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J.Frazer)的人类学巨著《金枝》里,有一则采撷自印度南方桑塔尔人的传说:
有一个人在入睡后,觉得口很渴,他的灵魂遂变成一只蜥蜴,溜出他的身体,爬到一个小水罐里喝水,但梦中的他却觉得自己是下到一口井中喝水。正喝得畅快时,他又梦见有人从上面将井口封死了,原来是水罐的主人回来盖上水罐的盖子,结果蜥蜴爬不出来,而那个人也就无法从睡梦中醒来。当他的朋友以为他死了,而准备将他的尸体火化时,有人又打开水罐的盖子,蜥蜴即时逃出来,回到那人体内,他才又苏醒过来。
在这个故事里,讲到人在睡眠时,灵魂离开身体,有其危险性。因为万一灵魂被阻长久不得返回体内,则此人必将因失去灵魂而死亡。弗雷泽认为在人类的精神发展中,巫术发展先于宗教,如果我们分析巫术阶段人类的思维原则,便会发现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这个故事所反映的,其实是人类某些古老而共通的思维模式。思维原是一种工具,但原始人常常将“思想”视为“真实”,甚至让“思想真实性”凌驾于“客观真实性”上。上面所述的那个魂魄传奇,就是将思维产物当作一种具体的真实来描述。
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在这则古老传说中,人的灵魂的活动场所,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是在一口深深的井中。古代居民围在井的周围打水、淘米、洗东西,家长里短,村中央的辘辘井,吱吱,嘎嘎,演绎着全村人的生活起居。向着老井的深处俯看,只能看到井沿上的滑腻青苔。用吊桶到井里去打水,如果古旧的麻绳断裂,一失手把吊桶落到了井底,就只能搬来木梯子爬下井去取桶了,或者去找一根长竹竿来打捞。一口古井,就像一位老者,年龄早已成为秘密,唯有井沿上的绳痕,刻印着久远的记忆。
也许在很早之前,人类就发现了井与心灵世界的相似律,所以才会让一口幽暗深井,常常与魂兮魄兮相联结。一口井,是大地半遮半掩的乳房,源源地涌出乳汁喂养万物。在村头那棵枝叶婆娑的老树下,井将睡醒之后水的母性,向着这个世界奉献出来。井水喷薄,生命丰腴,挑水做饭的,酿酒烹茶的,浣衣梳洗的,浇花磨墨的……一条条向井奔涌而来的小路,沸腾了多少远来又远去的脚步。可是,络绎不绝的取水人,只能扰乱井的表面,井的生命来自黑暗的地层,在那里,井与无边的宇宙相联。
每个人的身躯之中,其实都藏了一口深深的井,那就是心井。一口井藏着多少秘密,在岁月的沉默中,怀着一汪微澜的水,把所有的默默无言都藏在怀中。井用一双深邃的眼睛,仰望着天空,不知记取过多少消失和坠落,能让它仰望千年的,除了日月星辰,还有什么?一口深深的井,你丢下去了很多小石子,听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它们的回音。
井底之水是很难触及的,也许人的内心,根本就是一个无底之井?每一晚,冰冷的月光,溅湿幽静的井,丢下去的石头们拒绝说话,栖居在井底的一只蛙自言自语,而羽翼交错、匆匆掠过的飞鸟们属于远方,它们与井水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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