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我的肩头,她的脸伏在我的肩上,眼泪鼻涕温热的捂在我的肩头,我心中略有嫌弃却不忍推开她,那一年我与她齐肩,那一年,我十三岁。
她叫繁繁。
我十三岁那年,冬雪初至,在那场雪里,我失去了一个亲人,此后,四年之后的今天,母亲说,我所有的变化都是自那时起的,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变了,更不清楚自己哪里变了。我回忆着,只觉得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
外婆将要火化的前一天,她来找我,言语中似有小心翼翼的安慰,我想对她笑却又笑不出来,于是想说句让她放心的话,我没事,最难过的应该是我的妈妈,我只是怀念外婆,怀念以前的日子,我一想到以后的日子和以前的都不一样了,就有点难以接受。我不悲不喜地说完这句话时,她却突然抱住我,“哇”地一声哭出来。这一哭,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开始哭诉,她说她想念她的爷爷,她说她才是家中那个最难过的人。我微微一怔,想起了那个初秋里黄土颜色的天空和摆满花圈的小院,以及,那双红肿了的少女的双眼。
雪纷扬地落下来,落在她的手上,肩上,刚接触到就很快融化掉。她哭着说,我们都一样的对吗?我不答话,我知道我和她还是不一样的,我还有我的妈妈。她把我的沉默权当默认,脸伏在我的肩上,眼泪鼻涕温热的捂着我的肩头,我心中略有嫌弃却不忍推开她,那一年我与她齐肩,那一年,我十三岁。
她很少提及她的母亲,我九岁时听她说过一次,至今记忆犹新。那年她七岁,说出的话却仿佛已经酝酿了十多年。
我九岁那年的夏天颇有夏天的味道,午后能看见许多孩子拖一张凉席到门前小河旁的树底乘凉,身边知了声此起彼伏,河里的水躺着不动,我会吃着五毛钱的冰棍与她坐在树荫下闲谈。就是那个七月里每天都差不多的午后,她说了让我记了八年的话。
那天,不知怎么地就扯到了肤色,大概是因为她长得比我高些,所以总爱嘲笑年长了她两岁的我比她矮了半个头,我就嘲笑她长得比我黑。她突然严肃道,这是小时候晒的,我一惊诧,忍不住笑道,怎么可能啊。她便说了起来,像是在陈述一个她仿佛亲眼看见过的事实,又像是在发泄一种情绪。当时我惊呆了,现已记不得她说的所有的话,但我仍记得她那句:我恨,我都讨厌死了她。
我听她娓娓道来,她三岁那年,她的妈妈与她的爸爸离了婚,非不把她留在她爸爸这里,自己却也没有带走她。村庄的后面是一条小马路,马路后是一片连延的小山坡,她的母亲就把三岁的她扔在了那片小山坡上。她哭了三天两夜,那时正是太阳最毒的月份,她被大人们发现时,身后已经脱了一层皮。
我长大的嘴巴合了又张,心里只感觉得出残忍,想着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半晌,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她的怒气未消,还在用响亮的嗓音跟我说话:我奶奶对我说的。我顿了一下,不知怎么地就问了出来:你恨你妈妈吗?她声音更大了,眼睛望着我,对我一字一顿:我恨,我都讨厌死了她,长这么大她都没有看过我。那一刻,在愤怒的她的面前,我感觉有些难过,即使我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假,我也好心疼她。
也就是那年冬天她的母亲第一次来看她。那一天她穿了一件很漂亮的紫色的羽绒裙子,裙摆蓬起来特别衬她的气质,看得我心里羡慕得不行。我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给你买的呀?她很欢喜,笑着对我说,我妈妈。我突然有些羡慕她,我的妈妈不会给我买这么漂亮精致的衣服,它一定不便宜。那时候我就觉得她的妈妈还是爱她的,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爱她,而她,也仿佛没有了半年前的那些恨意。
她仿佛盼着她母亲能再来,可是没有,五年里,她的妈妈都没有再来看过她。而这次在她的母亲看过她的一个月之后,她的父亲,给她找了一位新妈妈。我甚至觉得,是她的妈妈知道她的爸爸要给她找新妈妈了,所以她的妈妈才可怜她来看看她。
那天很热闹,我也去了。宴席上,我看见她在那里吃饭,于是我站在角落里看着她,就一直看着她,看她吃完饭,若无其事地去和其他孩子玩耍。
她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她太单纯了,还不懂这些故事中让人难过的地方。
那一年她七岁,我已经记不得她的那个新妈妈长得什么样子,只知道在她八岁的时候,她的爸爸与她的新妈妈又分开了。
一年之后,她的爸爸又再婚,再一年之后,她有了一个弟弟,叫瑞瑞。她很喜欢她的这个弟弟,就像我我喜欢我的亲弟弟一样,或许,比我更喜欢。
她的弟弟一岁时,她已经十岁了,她的第三个妈妈与她的父亲关系开始不太融洽,瑞瑞经常被他的妈妈带出去住。同年春末夏初的时候,那个全家最疼爱她的人,她的爷爷,突然被查出患有癌症。
不过还好,就算生病了,他也还在,没有离她而去。在爷爷患病之后,瑞瑞和他的妈妈回到了那个小庭院里,开始陪伴照顾她的爷爷。
可是就在那不久后,在夏末初秋的时候,他的爷爷,猝然离去。
那天我去她的家中找她,只看见了一院的花圈。我呆在原地,看她红着双眼从我身边经过,对我恍若不见,她的表姐看见我,好心地对我说,你回去吧。她的语气里有哽咽的疲惫,我看着她,才发现那双不愿意与我对视的眼睛已经饱含泪水。
同年冬。母亲在午饭时无意间说的话让我心惊。母亲说,今天有人经过村庄后的那条小巷的时候,发现繁繁站在河边一动不动地往河里望,别人问她干嘛呢,她说要去找她的爷爷呢,这孩子真是随了她妈妈,脑子有些问题。
听了这这番话,我突然感觉害怕,我害怕失去她。那一瞬间,我真的看见了河边那棵低矮的杏树和她深浅不一的脚印,还有她站在河边单薄瘦小的身影。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找她,我一看见她,心中就有悲悯的难过,没来由的。就像她四岁时被她的奶奶拿着柳条惩罚她乱跑不回家时,我站在她不远处看见她哭泣的那种悲悯。我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哭泣,我无能为力,我不懂安慰,只看着她自己成长。
就像那年雪落,外婆去世,她靠在我的肩头,对我诉说着她的难过与孤独,我不推开她,也不会安慰她,我只会拍拍她的背,说一句,总会好的。
细细想来,她那时的依赖有很多都是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是我却没有接好她的感情。
十三岁那年,村庄将拆,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学业加重,很少再见她。
十四岁时,年少时的村庄已经成了记忆,而记忆中的人也早已各奔东西。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的十月份,那天下着小雨,连绵凄切,街道和马路上的人都异常少,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冒雨回家,没有人为我开门。没有通讯工具,没有钥匙的我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来回走,把校服顶在头上遮挡雨水,在绕了第三遍的时候,恍惚听见有人在喊我的乳名,我一抬头,才发现是她。
她个子更高了,嗓音也有了些变化,我看见自行车上的她,突然笑了出来。
她带我去了她的家,大而空旷,家中十分整洁,我坐在大厅的桌子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父亲问我有没有吃饭,我木讷地摇摇头,他便到厨房里忙了起来。
五六分钟后,叔叔端了一碗面出来,热气腾腾地,颇有家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在桌子旁吃面,叔叔在大堂里打电话给我的妈妈,而她在一边看着我笑。我咽下口中的面问她,怎么了?她坏笑道,吃到肉没?好吃吗?我点点头,听到她的笑声,哈,那原来是给我们家乌龟准备的。我一翻白眼,你的意思是我和你们家的乌龟一个口味喽?对。我看她奋力地点头,笑声传过来的时候,心里觉得有些满足。
就这样吧,已经算是好的结局了。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高中放假时,我在家中吃晚饭,无意间听母亲向外公提起一句,繁繁那孩子,前段时间想不开,还割腕了。
我心下一滞,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跑到了自己的卧室里。我抬眼望着墙壁,眼泪簌簌而下。
隔了好久,我推开卧室的门,淡淡道,妈,咱们去看看繁繁吧。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悲亦无喜。
我徒步爬了八楼,母亲在身后已累得跟不上。我和母亲一同在门口敲门的时候,十几声之后,才有人应。开门的是她的父亲,她惟一的父亲。
她不在。
我怅然万分的回去了,心中只剩下寂寞。
我升高三这一年,她如果还在上学,那应该也到高一了。
母亲那天送我去上学,走过车水马龙的桥头时,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对了,繁繁不念书了你知道吗?我一怔,唯恐是因为周围车鸣声太大了我听错了,我俯身侧在母亲身边,大声地又问了一遍,什么?母亲若有无奈若有惋惜地重复道,繁繁不念了。
我望着桥下宽阔的河流,那一刻,我突然开始怀疑人生的意义。
人的一生究竟应该怎样度过才叫不平凡。
二零一六年九月十一日,晴。母亲突然又提到繁繁,母亲说:上几天,我看见繁繁了,她回来了,她说她妈妈死了。母亲顿了几秒,有些好笑又悲凉的语气,是你燕姑姑问繁繁她,她妈妈呢,繁繁就平淡地说,死了。她居然就这样说死了。母亲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个月前,她的母亲,自杀了。
我抬头望着天,晴空万里,就像我九岁那年与她坐在小河边聊天时的天气。转角的时候路过一排商店,有个我曾经常喜欢去的零食超市,已经不在了。
她十五岁这年,已经能平淡地对别人说起,她的母亲,已经死了。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趴在我肩头哭泣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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