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的大唐芙蓉园里,有一处景点名为“诗魂”,其中所列,皆唐人诗文名家之脍炙人口者。其中收录有武则天诗文两首,一首是她写给牡丹的诗,已是名闻天下了,另一首如下: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则天之诗文能与诸大家并列,此一事暂且不论。每当读到这首诗,脑海里总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她抽出鱼竿,小心地挂饵、抛竿,之后便是等待。以外人的眼光,她与其他渔人无异,而她真实的内心,却是焦急,迫切地想要得到结果,一切渔人所应有的诸如平静、耐心和平和,与她毫不相干。
她焦急等待的大鱼,是一个叫李治的年轻人,即后来号称高宗的;而她的饵,即是上文所引一诗。自十四岁入宫,至如今入感业寺削发出家,已十二年之久,一个本来天性要强的女子,经历过后宫的冷嘲热讽与明争暗斗,对生存的渴望愈来愈大,对权力的渴望亦愈发强烈。所以此时她只有一个想法——重回后宫,所有的事情都将以此为开端。而她又怎会不知,名不正言不顺,重回后宫谈何容易,于是她内心不能不焦急,把一切希望都寄托于那个并不知是否有情的年轻皇帝……
今日乾陵之游,亦将以此诗为开端。约了朋友一道往乾县游玩,天气爽朗,间或飘洒些小雨,正是一个拜谒陵墓的氛围。
二人同到了乾陵地宫,观其规制,大概一模型,而观其内部则实在连模型都不能算的。遂想起前阵时间网络上披露的“假兵马俑”事件,又或南京胜棋楼所列明朝皇帝布偶像约十六位,皆形状怪异,不堪直视。遂匆匆一游,转入其他地方罢了。
永泰公主仙蕙,章怀太子李贤与懿德太子重照(后避武氏讳,改名重润)三墓,皆乾陵陪葬墓。除章怀太子墓因时间紧促未能成行,观其形制规格,大体无异,据游人称章怀太子墓或形制较小,一无可看,遂不复抱惋惜之念。其内地宫前神道,翁仲与石羊石马等各数,此皆辟邪镇墓,兼以标记方位及彰显墓主人地位之用。据《明会典》记载,公侯和一二品官员的神道二侧可列华表,设石虎、石羊、石马和文武石翁仲各一对;三品官减石人一对;四品官列华表、设石马、石虎各一对;五品官列石望柱;六品以下官员不准设置石刻。然此二人(永泰公主与懿德太子)墓中规制不甚完备,或曰为盗墓者所坏,大概如此。
过神道进入地宫,长约百米,深十五米左右,皆凭感觉所言。墓道涵洞与涵洞间有类似房屋之天窗者,不知该作何称呼,只依稀记得曾在书中看过——也许未必乾陵,此种“类似天窗者”,实乃自一端向内向下挖掘墓穴工程量巨大,而所产生之土方又搬运不便,遂于地面上稍隔数尺做一开口向下挖掘,待全部挖掘完成后再于洞底相互贯通,一并解决工作过程中氧气不足之情况。后来听过往的游客讲,这乃是考古队发掘陵墓过程中所作,细想亦有可能,无论怎样,起到上述之作用总是无疑的。
地宫最深处即墓主人棺椁,我亦从此有了“椁”的概念。初见时以为乃是石棺,惊讶其体积巨大,心想皇家陵墓总不会下葬一寒酸破棺,便欣然接受了。后来晓得,洞中所见是为“椁”,“棺”乃用以装死者之物,大概与常人无异,只雕琢与装饰上更为豪华,“椁”,乃是用以安放“棺”的,想起刚刚的牵强附会,不禁暗笑。然永泰公主墓中棺椁体积巨大,这是无疑的,其他所见之棺椁,形制并无太多可与比肩者。
除此以外,一无可看,实为一无所知。听导游所讲各出土文物,如唐三彩、金银玉器与铜镜等等,不甚有趣,遂略过不表。两陵墓中各有一所谓“姓氏文化馆”,遂与朋友各取了吴王两姓,是一竹简,上述姓氏之起源与家训及同姓名人。据导游讲,竹简所示家训皆为珍宝,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然我观其文章,或有可随口背诵者,或有句读不通者,所列家中名人,众人皆知,而其余更有名望者不在其列,怀疑起这不过唬人消费之辞,碍于礼貌,又不能笑出声来,遂摆手离开。
之后便向西北方向一转,乾陵所在之梁山,赫然在望了。陵前神道照例辟邪镇墓兽与文武翁仲若干,其数量与大小皆并非其余陪葬墓前所示可以匹敌。墓兽与翁仲多有损坏,它们如此庄严肃穆,是作镇墓与辟邪之用的,然而镇得住的,却只有正人君子,它们本应驱逐的盗墓者之流,却抬起手将它们打破,零落不堪,好像一个笑话。一带青松森森,凛然不可侵犯。自门前向上,台阶大约五百余数,不曾细数,确是比中山陵前的台阶长了许多,游人如织。
名闻天下的无字碑后,疑心是所谓陵中玄武门的,如天关将整座陵墓遮挡其后。且看门前,左右两石碑分别称“述圣纪碑”与“无字碑”。据记载“述圣纪碑”乃武则天撰文,约五千(或八千)余字,是其概李治生平所作,如今漫漶不可辨识。大概皇帝陵前不曾有立碑之习气,武氏执意立碑,或许是为昭示其权力与威严的至高无上。无字碑,一说武则天生前不知该以何面目见后人,遂立碑而不著文字;一说碑乃中宗为其母所立,然其时为朝政所累,而之后数年又不得喘息,撰写碑文之事遂搁置。后世文人多有于无字碑题字者,其下方明清文人姓氏仿佛可见,只不大引人注目尔。
无字碑其后过“天门”是六十一蕃臣像,大概武氏当政时期大唐国土西北方向国家所来之蕃臣。六十一人(只见六十人,并未细究)尽皆无头,一说被人为砍去,是所谓报复或其他,不免有阴邪气;另一说明嘉靖年间曾有地震,受制作工艺限制,石人颈部脆弱,相比身体更易断裂。略观群像,有自腰部以上尽无者,大概第二种说法更为可信罢。
乾陵开发程度不大,故再向前只可登山罢了。回望来时路上,果真东西阙楼乳峰如人之双乳,而整座乾陵,由此被称作“睡美人”,再向前有所谓“美人肩”,大概被错过了。东西阙楼自称遗址,但于大路上并无道路可攀其上,与朋友在松林掩映中折返而上,见无可徘徊者,悻悻而返。
登梁山最顶峰,因下过雨,风带凉气,与朋友并肩而坐,向眼前河山。自山顶俯瞰下去,有农田一片,间有村舍,陕西人所谓“屋子半边盖”,即屋顶只建一边的建法,尽然在目。绿色的农田层层低下去,其中又阡陌交通,仿佛陶潜笔下“桃花源”也。向更远处隐隐有山形,或许是汉武帝“刘郎秋风客”的茂陵?总之日后要去的,暂时不要理会罢。偌大乾陵,无上官婉儿一抔黄土,亦无其半点痕迹,故略失落。婉儿的墓亦在咸阳,只是并未开发,或者开发后重新填埋过,只一公园,大概无所游览者,遂怅怅然……
关于武则天其人,千人千口。其实武氏当政时,臣民并没有太强烈的反对,朝中上下亦不乏甘为朝廷之牛马者,且看扬州与山西等地的叛乱,武皇以何等轻松的手段收拾了局面?经济与文化亦在武皇时期得以巨幅发展,万邦来朝的情景,于六十一蕃臣像亦可见一斑。自宋朝理学兴起,女性之地位愈发卑贱,武氏才愈发地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然而数百年之后,武皇的拥簇者和维护者仍不在少数。其人当爱邪,当恨邪?平庸如李显,又怎知如何为传奇的母亲做何种的墓志铭呢?(我辈又何德何能?)
其实我对武则天并不太有兴趣,只不过爱屋及乌,至于李治,更不必提。而电视剧《武则天》里,刘晓庆的武则天和茹萍的上官婉儿,却皆我甚爱。然二人如今俱已步入中年,婉儿一如既往地温柔内敛,武皇六十岁仍奔忙于全国各地参演话剧展示一代女皇的风采,如今走出国门了。她们老去的样子已不比当年,我想起许多老去的美人,无论年老色衰到何种地步,总有大批的拥簇者。我自然知道“美人在骨不在皮”,然而如实地说,她们的确不复当年的美貌了。
嗬……时光如水。因其如此,正像被时间绑架着上了美人的贼船,从此再上不了岸了。
大致如此。关于所谓“爱屋及乌”的“屋”,及与朋友谈话的内容,又是另一种文章了,在此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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