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糖渍
张占失眠了。
他本来与往常一样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混混噩噩地等黎明又把大地翻过一页,合上眼,那个买糖人的小女孩却浮现在了脑海——她扶着车框笑啊,说“老爷爷手艺好,吹出来的小兔子像真的一样!”
他回想他的整个后半生。从他开始卖糖人的第一天开始回忆,一直到今天为止,张占掰着手指数了又数,终于数清了,原来在自己长达三十八年的吹糖人职业生涯中的听到过的夸赞只此两句。
那就,再往前推一些吧,从学吹糖人时算起,教他手艺的师父本事不大,心眼不少,教个吹葫芦都藏着掖着有所保留,还要装模作样地骂他不开窍。
那就,再往前推。张占想起更小时候,教他读书的先生整天板着个脸,做过最丰富的表情就是捋着胡子望着他叹气。
那挨过的数落呢?
可数不过来了。
于是他绞尽脑汁想记起那个“指鼠为兔”的姑娘。可是几十年的冷漠日子似乎抹掉了他人生中所有鲜活的部分,连回忆都没留下零星——他记不起那姑娘的样貌,更记不起那姑娘的名字,无论在脑海中怎样搜寻,关于她的痕迹依旧少得可怜——麻花辫,碎花裙,吹得兔子真像。
孤寡老张蜷在破被窝里辗转反侧,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好像一张白纸被无关的风肆意吹满一层煤灰,再不被在意底色,更不再被看好。
好在纸的两端各有一滴误落的糖渍,成了他人生中唯二两点甜头。
“好亏。”张老头凄凉地想,“我这一辈子可真是亏大了。”
由于头一天失眠了,第二天张占干脆睡到日过正午,下午才推着他的小破车出现在街口。
卖白菜的老李远远望见他,一脸晦气地把一整颗白菜当作赌注输出去。旁边卖萝卜的小王还嘻皮笑脸嘲笑他“风水轮流转啊~”
张老头充耳不闻,按老样子熬糖,吹人,开张。
今天第一单生意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要张占吹个“糖猴”,这是个新奇活,热河上营几乎没师傅会吹,但是张老头会。
小男孩儿眼巴巴看着张老头胸有成竹地吹糖猴。吹到猴屁股的时候,一个念头在老头心中闪过——“如果我吹得好,这小屁孩会夸我吗?”
可怜的张老头太想要一句认可了,这个糖猴他吹得格外认真。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把糖猴递到小男孩手里,紧盯着他嘴唇,盼他说句好话。
小男孩被老头要吃人似的目光吓到,心想不会是今早嘴边糖渍没舔干净,要被这疯老头误会自己偷糖吧?
他提袖擦擦并没沾糖渍的嘴角,嚎着“哇!妖怪吃人啦!”哭着跑了。
萝卜小王正蹲一旁看热闹,见状忙热心地把小男孩招呼过来:“赵果!快到王伯这来!大人们告诉你多少遍了要你离这老头远点,平白无故招一疯子干什么……”
小王这番话说得声音极大,似乎是故意说给张老头听的。张老头自然听见了,他呆怔在原地,凉风一吹,他惊觉六十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竟被风压弯得如此严重,大抵是直立不起来了。他无助地搓搓手指——面灰沁进他一层层掌纹里,再抹不干净了。
张占动了动喉咙,嗫嚅着发出一声叹息——“想不到我张占声名狼藉,如今更加晚节不保,离着‘止小儿夜啼’的形象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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