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西出
张占梦到她了,那个出现在他少年时代的姑娘。梦中姑娘还是二八年华,笑着夸他,说想不到张占你这小子老成了这般模样,说你手艺越发精湛连糖猴都能吹了。张占花白着头发,局促地搓着沾满了面灰的手,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他鼓起勇气想就当年自己的恶语道歉。姑娘却笑着退开了,越退越远,渐渐变成了那日买糖人的小女孩的模样跑走了,他挣扎着想追,这副老胳膊老腿却仿佛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张占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虚汗,他从床上移下来,及拉着拖鞋去倒水喝。他瞥一眼窗外,朗月高悬,离天亮还远,仿佛漫长的晴夜里藏满了遗憾。他忽然觉得好想再见她一面。只有她,只有她才会觉得他不是个坏人,只有她才会给出自己不被认可的人生里的唯一夸奖。
也许是没醒利索,张老头没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地把当年的姑娘和如今的小女孩当作了同一人。他一心只想着,快出摊吧,去二仙居等她,去见她一面。
于是这天,天刚破晓时,卖冬瓜的小五眨巴着眼,又用力搓了脸,仍能清楚地看见自西方推着糖人儿车缓缓而来的张老头的身影时,开始怀疑人生了——
自己分明只晚出门刻钟,难道到二仙居时已经快晌午了?他抬头一看,太阳只在山头露了个尖儿,按说不过卯时啊。
摊贩们眼睁睁地望着张老头从远方走近,在老地方支起摊子,愈发摸不着头脑,萝卜小王再三望天确认——今儿太阳确实是从东边出来的啊。
张老头已走到街中,他利索地摆好摊儿,熬上糖,开始仔仔细细地削他那把竹签。
又过了一会儿,挑菜的磨刀的卖杂货的陆续出摊了,众摊贩看见比自己来得还早的赵老头,都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于是大家今日开张第一句话都默契地改成了:“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吗?”
张老头置众人的惊异若罔闻,格外专注地忙活着手头上的事,不一会,第一条木杠上已清一色地插满了一排兔子。今日他竟似未觉得累,只起身扭了扭脖子,一振长袍便又坐下身去,开始吹老鼠。
每吹一只,便回忆一次记忆中那个姑娘。
待第二条木杠上伏满硕鼠,他终于满意了,便向后一仰,翘着二郎腿看天。日如车盖,略高出山头几分。
“约摸着快辰时了吧。”张老头伸长脖子向西桥头巴望,“她今日会来吗?”
他怀揣着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思,等一个娇小活泼的身影。
等一句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夸赞。
或者说在等着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向当年的姑娘作出回应。
初日很好,可以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可惜不能西出。
那样的话,就能提前一分看到小女孩肖似她的身影。
正午的太阳也很好,可以把自己吹的糖人照的晶莹剔透,也许小女孩看了会更加喜欢。
傍晚的夕阳也行,也许能把自己令人生怖的面容映的暖暖的,不那么吓人……
又等了一会儿,太阳落了下去,余晖勉勉强强给山顶染了点颜色,别的摊贩开始陆续收摊了,看到张老头依然坚守在石墩旁的摊位上没有要回家的架势,像见了鬼一样,议论纷纷着,拾起家伙什向桥头走远了。
第二天,第三天,张老头每日早早出摊,晚晚收摊,在二仙居伸长脖子等着,盼着小女孩再来买一只糖人,再给他一句夸赞。
终于,第四天第三十七次西望,终于在晨辉下望见长街尽头梳两条辫子雀跃而来的姑娘。
张老头马上坐直了身子,似是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团糖稀,在掌中细细揉搓。他偷偷抬起头,瞥着小女孩雀跃着走近,着走到他摊位前三尺,终于状似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小朋友,要不要来支糖人?”
说话声并不大,但是张老头近几日举止反常,被周围摊贩暗中观察已久,糖人摊旁的见糖栗子的听见这句更加疑惑了,近日第多少次抬头望天。这几日,太阳都是从西边出来了吗?还是自己看脑子出问题了?他刚刚看见的是,坏脾气的张老头在揽生意?
小女孩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原先多少次来二仙居,从来没见这早晨有吹糖人的呀?
她从口袋里摸出五文钱,面露窘态——糖人市价三文一只,可是她要去找好朋友小果玩,她想给他再买一只。
她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三文一只,五文俩!”
日西出?日东升。
然后张老头取下最好看的一只兔子和最肥硕的一只大鼠,认真地随口一问:“你看我吹得像不像!”
“像!像极了!和真的一样!”
“只是,老爷爷,您会吹只糖猴儿吗?”
张老头喜出望外,颠儿颠儿的拈起糖稀做两只糖猴交到女孩手里。张占呲着牙傻笑,努力让自己同糖猴一般变得生动起来。
小女孩儿结果糖候道了谢便转身走了。张老头沉浸在这句夸赞中意犹未尽,贪婪地望着她和当年姑娘肖似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叫住她——
“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梅呀!”小女孩头也不回,翘着羊角辫,一颠一颠地跑远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