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落到了前浦村,就像被调慢了的钟表一样,走得屁慢屁慢。周始富老汉还是整天和他的烟袋相伴,烟荷包里总是装得鼓鼓的,烟袋杆子里的烟油子刮出来都有半个乒乓球恁大。当然,他总不忘在上衣口袋里装上庆平孝敬他的卷烟,碰着个把讲得来的,他就照常拿出来散。他还是不忘到村口的店儿里买些糖果,逗孙子玩,碰到路上有个水坑,他还会教小孙子朝里面吐口痰,经常给孙子买些鞭炮放,说是要练练胆。
吃了就闲住的人,反而过日子都过得慌起来,人的心不定就会切磋起别家的事情,相打相论也多起来。今天这家菜畦里韭黄菜少了几根,明天那家猪栏里的猪粪少了几铲,都会拿出来骂人,边上听的不顺耳的就会跟上拌几句嘴,是是非非也不见个分晓。村里的闲言闲语也多起来,桥头个话,东海就是浪。最灵的是那些闷头做事赚铜钱的人,话嘴里是讲不出钞票来的。
庆安就是这种聪敏人,他现在就在忙着挣钱,他才没有心思去管别人长短。素琴也时常开导他好不容易在大哥的帮衬下搞起这个挖沙的生意来,现在已经慢慢摸准了挣钱的门道,可不能象三只脚的蛤蟆儿一样趵几下趵几下,功夫没有到家,头翘起先,要靠现在形势先把钞票挣过来,到手的钞票才是钞票,再把借大哥的债还了,余下的钱还有一大堆的花销等着呢!素琴每次说完总会低下头摸摸自己滚圆滚圆的肚子,还要庆安俯下来伸耳朵去听。两夫妻甚至还有盘算着在道坦四周葺堵围墙修道门,再在里面葺个猪栏,素琴今后可以养头猪解决买菜钱。
这天天色不好,接连落了两三天的雨,水都漫到了河鼓边。糊了的河水使得鱼儿成了睁眼瞎,摇着尾巴乱游,很多都窜到河边的引水渠,再随着水渠就到了各家的水田,水田里只剩下分布均匀的水稻茬,有些大点的鱼就被困在稻茬里面,另外那些调皮的小鱼就四处乱钻,身后拖着一条带状浑水,就象喷气飞机一样。整个水田就象炸开了花,这里一阵那里一阵。
最早发现的是村里的长人周碎奎,他天光早起来到田埂上撒尿,一道水柱下去,浑浑沌沌的水田边竟然露出几尾鲫鱼的背,鱼受了热四处逃散开来。碎奎提起裤腰带就两步并做一步往家跑,他脚长手长,好比有四只脚。边跑边朝屋里声张:“没救了,没救了,田里鱼...多兮多!”他叫嚷着,家里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探出头看,一听说田里有鱼,个个都拿了家里的水桶、面盂、铅匼、铜勺奔出来,就差尿桶没给用上。其他人家刚开始还不信,还问真的呀假的呀有这么好的事,肯定是碎奎这个癫人乱讲,田里哪里会进鱼,有些人还迟迟疑疑往田边走。后来一看到鱼,个个都红起眼,拼了命往自家水田里赶鱼,生怕被别人捉走折了本。咋一看怎么大家都在插秧一样,弯着个腰,手中掐个桶,成排儿朝田中央来回走动。鱼也是笨,你把水搞浑了,它反而往你脚上黏,你只需伸手往脚踝两边乱够,就能摸到。碎奎卷起袖口擦了一下鼻子,眼睛细眯眯地朝大伙喊:“和你们说有鱼呐,你们还不相信。”其他人哪里还有心思管回话,管自己弯腰捡鱼。有个嘲笑似地应道:“碎奎,别说你脚长你就踮起,说你生好你还扭起!”大伙听了都哈哈大笑,碎奎怒道:“早知道,我他妈的先把鱼抓光了,一条都不给你们留!”那些田离河远的人家看别人抓鱼抓得欢,也不死心,在水渠里面用洗米篮舀着,想舀到几条鱼,结果舀到了个空屁!脸皮稍微厚点的,就往有鱼的人家凑过来,说:“诶,这个他,你田里鱼捉不完,跑了可惜,我替你捉几条吧?!”正在抓鱼的说:“呀,这样啊,我捉不完养起来,过几天来捉大的,去去去!”没捉到鱼的就悻悻地往回走,嘴巴里还嘟囔着:“靠几条鱼发财啊,小心鱼有毒!”阿春婶手里抱着一个大脚盂,正一步一脚朝田埂上挪过来,她正因为来迟了心里又急又懊恼,再可能是脚盂挡了眼睛,一个不小心,整个臀就跌坐在一个水坑里,她抱着脚盂用大嗓门叫骂道:“皇天啊,痛半死呗!”边上的一些人不痛不痒地嘎嘎笑起来。阿春婶把脚盂立着半扶着慢慢站起来,因为穿了双胶鞋底下湿滑,又是一个踉跄滑到在地,这回摔得不轻,阿春婶当场就坐在地上双手叉腰哭声起来:“啊哟我的天呦,摔死我了呀!”边上几个调皮点的当场被笑得梗住气,有个不死不活地讲:“阿春婶,你抓几条鱼看来还不够买跌打酒钱,哈哈哈!”阿春婶气得面色苍白,指头枪就指着那个骂:“你这个短命儿,阿婶摔成这样,你也不来帮扶一把,你还笑你阿婶,你小心遭雷公打!”心善点的赶忙埗出水田扶起阿春婶,往她脚盂里塞了几条大点的鲤鱼,阿春婶这才擦了鼻涕眼泪往回挪......
庆安在自家的水田里捉了几条大鲫鱼,提着一只水桶就兴冲冲往回走。素琴快生了,身子正需要补一补。他将几条小鱼放生到河里,他娘在世的时候信佛,庆平俩兄弟自小就耳濡目染,诸如善因善果,今生种下个因来世报应个果之类的,所以尽量不会去糟践生灵。
庆安提着水桶绕过那片桑地,不知从哪里飞来个尘粉被吸进他的鼻孔里,忍不住打了个阿嚏,他就放下水桶立着抠鼻孔。旁边桑地里探出个人头,干瘦,满脸皱纹,双颧突出,眼睛凹陷,原来是村里二把手朱松华,原先他是村里的副支书兼村民兵营营长,经常还可以发号个施令,自从大伙分开单干后,他忙活公家的事就少下来,时间阔绰起来,经常见他肩扛锄头畚斗来回,有空就钻到自己这几分自留地,也不晓得搞出个什么名堂,人算是劳碌命。在他的精细照料下,几分地竟变戏法似地种出蔬菜水果来,不仅一家人吃得肚皮滚圆,也捎带送点隔壁邻细,因此,不管是在房份内还是外姓间,他的口碑都不错。
喏,他又在给桑地松壤挖排水沟。他看是庆安站着,地上放个装鱼的水桶,说:“今天怎么歇了活去捉鱼啦?”
庆安笑着说:“嘿嘿,今天河水满起来,田里有些鱼游进来,大家都在捉。”
朱松华说:“有恁好的事啊,我说呢,你怎么不去挖沙了,平时连你的人影都没见着的。”
庆安说:“阿叔别笑话我,我那都是在空忙,再说这两天落大雨,河水满兮满,陡门开了水放得急,铲不起沙。”
朱松华说:“日子长着,钞票可以赚到老,停下歇几天没事,咦…庆安,你老婆好像快生了噢?”
庆安呲开牙儿笑道:“嗯,阿叔,到时候过来喝杯酒。”
朱松华说:“那是当然。”说完,他就蹴到他的桑地。
庆安把鱼放到屋里,和素琴打了声招呼,就往村长朱仕权家走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去,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村始终是个集体,还是要他这主事人点个头才算个数。人想挣点钱,就要做得了瓜瓢,受得起汤沸,总有个求别人的时候,求人又不是不得了的事,天塌下来也就箬笠恁大!庆安狠了狠心,就迈大了步子。
朱仕权坐在中堂长条桌旁,中堂之上挂了一大副画,两边是墨笔写的对联,中堂正对着宅门,朱仕权一边看着院子一边喝着茶。
他一斜眼就看到庆安迈进院子,心里惊讶了一下,但脸色却很快又恢复过来。他慢慢放下茶杯,说:“是庆安啊,今天怎么想着来阿伯屋里嬉啊?”
庆安说:“阿伯,我寻你有事。”
朱仕权说:“噢,有事啊,坐下讲,坐下讲。”说完又朝里面喊:“三英,你侄儿庆安来咱屋啦,倒杯水来。”
里屋的三英应道:“哦,晓得了。”
庆安坐到桌子右边,从衣襟里淘出一包红塔山,递给仕权一根,说:“阿伯,水别端了,我想寻你谈一下河段承包的事。”
朱仕权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瞧着地面说:“庆安,我也正好要寻你商谈一下这事,恁正好,省了一趟路。”朱仕权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镇里头前几天专门开了个会,通知各个村将河段承包给村民采挖,没有取得承包权的一律停止采挖,你应该晓得这事了?”说完,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茶末。
庆安点点头,很直白地说:“我听村里人讲起,我就是想来和你打声招呼,我想承包自村的河段。”
朱仕权说:“这要我们村委会开会才能落实,你这样,先到春梁那里登个记报个名,现在想承包的人蛮多。”朱仕权指头夹着杯盖帽,有一搭没一搭地提溜着来回滑动,低着头似乎盯着茶杯,眼睛的余光却瞟着庆安:你周家的后生恁有出息,恁清高气啊,来求人口气也不塌,你以为你是苏秦求官哪!
这时朱仕权的老婆张三英端了茶杯过来,说:“庆安,你茶里放勿放糖霜?”
庆安起身接过茶,说:“勿要勿要,阿妈勿要客气。”……
庆安坐下来象征性地呷了几口茶,就和仕权说了句有事抬起屁股便出了朱仕权的院子。他肚子里“官官颓儿”地骂起朱仕权来:没有你这个鬼抽筋点个头,看我这个摊儿会不会歇落来,找你不行我就去镇上找领导,奶的我就不信还没个讲理的地方!他在地上捡起一张气垫薄膜(上有一排排圆形气泡)噼里啪啦地胡乱按起来,他心里为自己这次多余的求情面而懊恼,早知道这样何必去向他开这个口呢?真的没办法,连镇上的干部也不让自己承包,那就……庆安心里也想不出个什么办法,诶,毕竟自己的底心没庆平足,碰见个难事也不晓得怎样去周旋。看来村里面自己这代人中,也就只有哥他能和朱仕权过上几招,可惜他又是出门在外,不能兼顾着家中的事。
庆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正碰着从工地上打零工回来的周碎川。说起来也奇怪,周碎川和周碎奎是兄弟俩,同一个父母亲播种产下的崽,生起来一个长手长脚,外号长人,一个却长的矮咕郎当,被起了个骂名,矮颓咕。周碎川骑着他那俩上海产老牛型踏脚车,打得车铃丁玲丁玲响,坐在坐臀上的碎川牙儿笑呲开,人也没车子高,他却好像永远有高兴不完的事一样。碎川看看庆安不理他,一只手把着把手刹住车,另一只手朝庆安后脑勺拍了一下。庆安正懊恼中呢,猛地被人打了一下,就回过头来看是谁。一看是碎川,他就吼骂道:“矮颓咕,你去死哪,想吓死人啊!”碎川被骂了还张嘴笑着,露出两颗大门牙,说:“哥,我叫你你怎不应啊,生意做大起来给你看不上眼了噢?”庆安说:“别胡乱说,我这活算什么生意,还没有你做工来得实在!”碎川说:“哥,走我屋里喝酒去,日里拿了工钱,去买烧酒喝去!”碎川说完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庆安哪里有心思去喝酒啊,他现在正急着要去和素琴汇报先前的事,就说了句下次吧,拔腿就往家走。剩下碎川愣张着嘴,对着庆安的背身说:“哥,你可别是生我气了?!”
庆安一冷静下来,脑门就往外直冒虚汗,刚刚建立起来的对生活的那些希望和设想都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低头瞅着路旁的杂草心里思纣着:现在可是用沙的黄金时节,挖出的一船船沙可就是一沓沓钞票呀,一下子停下来,那亏蚀可大了,连租船的费用都不能退,难道还是重新拾种起那几亩地来过日子啊?想到这,庆安的胸口象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鼻子一阵子酸,自己怎样向腆了个大肚子的素琴开口呢?辛辛苦苦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还是打水飘飘。这没挣到的银番钱就象月光影,还是庆平这样办个厂自己跑业务来得实际,就算碎川这样打打散工也比这样被人欺着强啊!
庆安想着不能以这种心情回家面对素琴,就站在自家屋前的桑地旁抽烟,边调整心情。边上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他深吸一口,将烟气全部吸进肚子,又猛吐出来,想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起了他去世多年的娘,他想起前些年可怜的爹为了拉扯几个儿女累趴在田埂上的样子,他想到哥哥为了他的亲事东凑西借,后来又替自己操办起这个挖沙的生意……突然一阵委屈的情绪使得他热泪盈眶。他望着自家屋前素琴种下的那些菜,现在正冒着油光呢!村里家家户户的烟囱正冒着烧晌午饭的烟,松华阿叔地里畦沟被铲地整整齐齐,咦,太阳从云层中露出了脸,照耀着庆安的脸,他身上感觉到一阵温暖,另一股暖流刹那漫过他的心头。
于是,他心中的气愤和担忧全都如云雾般散去,他刚才因为激动而滚烫的额头又冷静了下来。旧日多么困难的生活都能挺过来,现在眼见得好日子就在跟前了,人怎能反倒前顾后怕起来呢?回想前几年,连年的风灾水灾,粮食欠收,镇上的几个村子里哪家不是靠糠菜顶替半年粮熬过来的,再想想大哥庆平,为了生活,读完初中就担负起磨豆腐的重荷,稚嫩的肩膀每天扛着巨大的磨盘不停地转圈子,现在不也创出了自己的家业,就连晓军这样的读书人不也是靠海鲜养殖发家致富的吗,哪里有轻轻松松的生意等着人噢!自己虽然没有哥的活灵头脑,可是,只要脚踏实地,一步脚印一个坑,在农村里也能创出业来。亲爱的素琴,琴爱的孩子,我不会让你们受苦,受累,受饿的!
庆安将手中的烟蒂狠狠地往远处一扔,如同将心中的烦愁扔出去一样。
回到屋里的时候,庆安看见丈母娘和丈人佬坐在屋里,桌子放着一挈篮鸡蛋两包素面,两条冕鱼,他们是来看素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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