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我都不信曼曼35岁了。棕黄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辫辫，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嘴唇红扑扑的。黑色紧身的短T和明晃晃的黄色吊带短裤。
我们一起排队打针。我瞥见她手中的病历：35岁！我的天哪，果然“岁月从不败美人”，这明明就是25岁都不到的小丫头！我一向喜欢漂亮妹妹，看她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药，我赶紧问：
“这个小包真好看，背着也方便，冰好用吗？我离医院远，也想买一个。”我眼神肯定真诚殷切。她从包里拿出手机，这次我看见冰块旁边还有装在小盒子里的葡萄和车厘子。她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说：“我给你发个链接。这小包能放冰块又有隔层放小东西。对我们这种需要冷藏药的人来说特别方便。”
自然，我趁机加了微信。随之我感慨年龄对她的偏爱，她眨眨眼，很神秘地伸头过来：“我有唐僧肉呢，待会儿悄悄分你一点，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我“哈哈”笑起来，护士妹妹嚷嚷：“别说话，保持安静！”
好有意思的姑娘！
打完针她没走，等我出来招呼我一起去B超处排队，把葡萄和车厘子分给我吃。
我不禁又感慨：“你一点都不像35岁呀。”她笑得特别开心：“我随我妈，我姐也是，都不显老。”“那你这是要二胎呢？”我边吐着葡萄皮儿边问。
“不是，头胎。你呢？”曼曼反过来问。我心中一酸，还没开口告诉她也是第一个医生就已经叫了我名字。
B超的医生干练、利索。她报告卵泡时候我仔细数着，又比上次少了三个。我心头正凉，医生问：“你打了几天促排针啦？”“十四天。”“那还真是慢，你多吃点高蛋白食物，多喝牛奶、多吃瘦肉，喝蛋白粉也行。”我都一一应了。
出门的时候没看见曼曼，找到老公，见他正玩游戏，叮嘱他接热水他也没去，心里火起：“叫你来就是玩游戏吗？接个水都不会。”他慌忙拿杯子去了，我坐下来忍不住心酸：“同样的方案别人只需要8天，我都14天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卵泡也是个位数，要做筛选，看来这次完了，生活真是太扯了……”
我越想越气，眼泪扑扑掉下来，有人递纸巾，我以为是老公开窍，抬头是曼曼。
“情况不好吗？”她轻轻坐下来。
我点点头：“打了两周的针了，卵泡不长。”
她递我一个葡萄，声音甜甜响起：“我打31天了。”我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怎么可能！最长的方案也就十四天呀！”
“是呀，我换了三个方案了。”她依然眨眨眼，又接着若无其事说道：“前天医生本来告诉我下次月经完了来，说还年轻，多做几次也无妨，低头一看我年龄又说不小了呀！就说我有唐僧肉嘛，给你！”她又在兜里摸了摸，是块巧克力。我一笑，鼻子吹了个泡泡，她大笑起来，周围的人抬头看她她也不顾，笑得趴下身去：“哎呀我忘了，唐僧肉只给35岁的人吃才会小10岁，30岁的人吃了会变小宝宝呢！”
我也笑起来，笑到肚子疼。对呀，本仙女还是个宝宝呢！再马上来个宝宝多不合适！
老公不知何时坐在我们对面，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
曼曼又夸我聪明，正说下次来也先交了B超单子就到她进去。她一走老公就催我去吃饭，我给曼曼发了微信就先走了。
隔天再来，B超医生说卵泡长了些，再打两天果纳芬没准儿就能住院取卵了。我开心跑出来告诉老公，他也欣喜不已，我俩下楼买药碰见曼曼才上来。她今天来得晚些，许是看我脸色不错，她说两句祝贺的话。
再上来打针时候曼曼正安静吃香蕉，我凑上来：“今天来得晚？”曼曼递我一根：“昨儿出摊回去晚啦，起来也晚，你怎么样？”
我大致一叙，又问她，曼曼说：“前天医生又劝我放弃呢，我卵泡少，一共就4个，现在还有两个了，30多天也不是个事儿，她觉得希望不大。我懒得搭理她，我自己的钱自己的身体，才不搭理她。”她说完还握握拳头。我心里觉得自己状况比曼曼好多了，毕竟我加上打降调也才30天。
住院第三天早上取完卵回病房，我在楼梯口碰见曼曼。她在哭，看着窗外轻轻啜泣。“曼曼。”我虽不用老公拿轮椅推，但也没多少力气。她看是我忙笑：“你取完卵了？”
我点点头，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她的状况，她接着解释：“我明天也可以住院了，医生又怪我卵泡少，护士又抱怨我屁股都肿了没处下针。关键是，今天的屁股针真的好疼啊！”她不顾我老公在旁边，抱着我嘤嘤哭了起来。
如果有办法，谁来呢？试管这条路不好走，就算钱不是问题，打针也不疼，这每一阶段的等待都能把人折磨死。
我心头发酸，伸出手抱住她，眼也酸了。
曼曼住院了。和我隔一个病房。我去接热水总往她身边凑。每次去她都忙着，有时候是告诉别人她有唐僧肉，有时候是给同病房的友友绑小辫或者化妆。后来我们都发现，只要出来的人有发型的都住隔壁的隔壁。要么是盘起来的发髻，要么是俏皮的小辫子。
我正整理出院的时候曼曼来了，非得按我坐下不可。然后就伸手挠我的头发：“看你，咱这又不是病，是希望，出院了都不知道拾掇。”我正想问她结果，她整张脸都堆满了笑：“我两个都取出来啦，有一个可用的呢！”我头发短，她三两下就搞定了。然后曼曼又伸手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捞出来眉笔，边描边告诉我：“你回去按我给你化的眉毛剃了旁边杂乱的，你不适合留眉峰。还有啊，眉毛很重要呢，好歹修理一下。”自然，接着她又拿出眼影、眼线、腮红。
我不懂化妆，只是老公见了我说：“气色不错，一点都没有生病的样子。”我记着曼曼的话：“我又没有生病，我是在播种希望。”我们离开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有活力多了。可能是因为在这儿住了太久，也可能是因为脸上的妆容让我觉得自己美到冒泡儿。
微信上我知道曼曼的一个卵子受精了，她很开心；胚胎是三级的，她认为还有希望，可医生不给移植，说是成活率低。
我发了“抱抱”的表情，她说：“你别为我担心，三级胚胎养囊成功率为10%呀，还好还好。”我自己的两个三级属于那90%，对曼曼的也不抱希望。
然而，曼曼的养成囊了！她发了调皮的笑脸，我也为她激动不已：果然，爱笑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呀！
曼曼该去移植的时候我刚好出了结果，无囊可用，她鼓励我重来。我情绪低落，习惯性逃避，不回信息。半个月之后曼曼说自己的没有着床，准备再来，约我一起。我正准备考博。
“我还年轻，我再来一次，孩子会有的，票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曼曼发的语音，轻快极了。我犹豫许久，还是告诉她：“我准备离婚，正策划逃跑。”
“你老公提出来的？”“不是。”
“”那傻什么嘞？我可只听说过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没听说生孩子呀。再说即使有了孩子，咱和老公的关系才是家的核心。有个好老公比有孩子靠谱呀。你天天陪你妈吗？都是你爸陪。”
我觉得曼曼是极端的乐观主义，医生都说她卵巢衰了。我问：“曼曼，你是怎么这么坚强的？”她答：“哎呀呀，我也难过，但一小会儿就过去了，我不想他因为我难过变更难过。你修眉了没有呀？你健身吗？我自己做的杏仁茶给你寄两包好不好呀？”
我一句都没来得及回，她就发来小视频，自己正炒着芝麻，还大言说自己是“街上的杏仁西施”：“看我美丽的大眼，是不是像杏仁？看美丽的我像不像西施？”
我在图书馆，不顾形象地流下眼泪。
坦坦荡荡回去问老公：“你说个实话，没孩子还过不过？过了好说，不过我准备另谋出路哩，有个老师把参考书发给我了。”他很意外：“过呀，就是没有蛋我还有个聒噪的鸡，你走了我啥都没了。你的小脑袋成天都想些什么鬼东西？”我勒紧他，觉得特别踏实。
我告诉曼曼我年底再去医院。曼曼说：“那你的孩子可是要比我的小啦！哈哈哈哈。”
曼曼的朋友圈里除了杏仁茶，还有她登山和健身时候录的小视频。我每一个都翻开看看。
我的世界很小，30年有24年都在校园里，眼界就更窄了。是曼曼让我理解了罗曼罗兰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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