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看到这篇⽂章，说明应该是我⺟亲的那个女⼈终于决定打破她为⾃⼰构筑的泡泡，第⼀次
睁眼看看我，看看我的世界。
如果你读她的⽂章，你⼤概会觉得你认识我——⼀个常年拿第⼀名的奖学⾦⽣，名校毕业，在国外
⼀个⼈认真⽣活，⼀个⼈畅游世界，也许还有些⼩女⽣的娇⽓。
你的确认得她——我⺟亲眼中的她的女⼉，她想象中她的拥有的⽣活⾥⼀个最合适最耀眼的装饰
品。
请允许我重新介绍⼀下⾃⼰。我今年⼆⼗五岁，已经渴望死亡⼗五年。
⽽在你们眼前构筑起⾃⼰美好⺟亲形象的那个女⼈，就是我想要杀死⾃⼰的源头。
故事开始于⼀个不被期待的出⽣。我被丢在乡下，到上学的年纪被接回⽗⺟⾝边，丢到七⼗个⼈的
班⾥。即使在全班都是城中村骂着粗⼝穿着灰败的孩⼦的情况下，我也是显眼的——整天就那⼏件
衣服换着穿（她不记得替我买衣服，买了也记不得换，彼此不熟我也不敢穿不是她拿的衣服），⼜
没有零花钱（⼀直到我出国他们都没有给过我零花钱），⽗⺟也从来没有来接过我或者找过老师，
⼜因为没有早教或补习班跟不上教学进度。
⼩孩⼦的恶是最纯粹最邪恶的。那么多的脏话、奚落、孤立、“恶作剧”。我是阴沟⾥的蟑螂，五⻢
分⼫我的罪魁祸⾸撕掉我的四肢只为了饶有兴致观察我挣扎的姿势。
我跟作为我⽗⺟的两个成年⼈不熟啊，可是下意识的，我觉得他们会帮我吧。他们可是爸爸妈妈
呀，会保护我吧？我尝试着讲⼀点学校⾥的事。她听到好玩的会很开⼼，不然不是⼀个嘴巴惩罚我
说脏话（我只是想复述⼀下我被骂了什么），就是失去了兴趣去健⾝房、社交或是不知道什么⾃⼰
的事。“妈妈也有⾃⼰的⽣活啊”。对呀。可是妈妈的⽣活⾥不能包括我吗？于是我学会了挑着她会
觉得好玩的事，听起来会笑的事讲。我都让她开⼼了呢，能不能喜欢我⼀点？
我记得有⼀天⼀个男⽣放了⼲死的青蛙在我的⽔⾥，我喝到瓶底才发现，吐⼜吐不出来，被他领着
⼀群男⽣看笑话开⼼得五体投地上课都在说。我好想吐啊，可是吐不出来，真的好难受。我到家就
想跟她说，我想找妈妈呀，妈妈保护我好吗。她出⻔了，⻅朋友。我坐在电视机前等，我想等妈妈
回来，妈妈抱抱我好吗，我受欺负了妈妈。我记得太晚了我睡着了，醒来已经到半夜⼗⼆点，我还
是⼀个⼈坐在电视前，她还没回来。我打了电话给她，她说她会回来的。后来她回来了，脸上是笑
和酒红。她那么开⼼，夜⼜深了，我和我的难受那么格格不入。她让我去睡了，⼤概是醉了吧，没
有看⻅我满脸的泪和肿起来的眼睛。
也是在这个阶段我学会了⽆声地哭。⼀有点什么不如她意，她会叫⽗亲打我。筷⼦，拳头，⽤指甲
尖掐了⼀点点⽪旋转。好疼啊。明明上⼀刻还那么开⼼会逗你的⼈，这⼀刻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迫
不及待地伤害你。越哭越打。可是泪腺不受我控制啊。幸好声带还算听话。
五年级的时候事情变得更糟了。班上转来了⼀个女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跟我过不去。这个女孩⼀
定要我跟在她⾝边伺候她，不然就号召班上其他孩⼦更加欺负我。我从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她
却说我终于交到⼀个朋友了。真棒对吧，她笔下的女⼉有个闺蜜了，真是可爱的童年呀。
那个女⽣每天往我⾝上甩钢笔⽔，我本来就不多的衣服更是邋遢。她偶尔发现了只会骂我不爱惜东
⻄。后来那个女⽣想到我家⾥来，⼤概是在学校的我实在是没什么可搜刮的了吧。我请那个女⽣到
家⾥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果然没五分钟那个女⽣就要我最喜欢的娃娃。我的娃娃可是我哭的时
候能抱住的东⻄啊。本来他们就不怎么给我买东⻄，我⼜没有零花钱，我拥有的那么少，为什么要
连我仅有的都夺走？⽽且这是我家啊，我的家⼈都在啊，他们会保护我的吧？我终于说了不⾏，那
个女⽣把我的娃娃摔在地上狠狠踩⼀脚就走了，⽽我的家⼈狠狠地批评了我不会招待朋友以后在社
会上也会是很失败的⼈。
那件事发⽣以后，⽆论我在学校怎么做⼩伏低那个女⽣都不会满意了，各种欺负⼈的⼿段也是不断
翻新。直到有⼀天，⼤冬天，那个女⽣浇了整整⼀瓶墨⽔在我头上，从头到脚。老师叫我脱了衣服
呆在女厕所，叫了她来接我，第⼆天上学还要我公开给那个女⽣道歉（后来我听说是那个女⽣家⻓
给老师送了红包）。⽽我的⺟亲，这整个过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其实说实话，我是放
松下来的——我以为她会骂我把衣服弄脏了，或是骂我惹恼了同学。
五年级开始我就每天想着怎么死了。我好想死呀，作⽂⾥也都是写我给⾃⼰设计的死法。语⽂老师
看到了每天中午把我叫去谈话。老师好温暖呀。我⼜不想死了。我怕我死了老师会伤⼼⾃责。
我真的很渴望爱呀。记得有⼀次⺟亲节，我提前好⼏天就开始做⼿⼯贺卡了。我没什么艺术天赋，
⼜没上过兴趣班，做了好⼏版才勉强满意。她会开⼼吧？她会喜欢我⼀点吗？她会感觉到我很爱她
也很想被她爱吗？她收到了贺卡放在了⼀边，没怎么看就讲起了多羡慕朋友的女⼉给朋友买了⼀百
多块的项链做⺟亲节礼物，话⾥话外都看不上我的贺卡。后来我果然在垃圾桶看到了它，我的贺
卡。因为我不受待⻅，它也被抛弃在垃圾堆了。我真的很伤⼼。朋友的女⼉也许⼀周就有⼏百块零
花钱吧，我没有零花钱，可是我有的我都双⼿捧上了呀。不能给你买⼀百多的项链，可是我⽤⼼做
了那么久的贺卡的。我好羡慕她朋友的⼩孩，关于她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好羡慕她的礼物有被
喜欢着，有被认真对待了，有被收到礼物的⼈充满爱意地提起⽽不是被扔进垃圾桶。
就这样就拖到了初中了。我还是没有死。她还是不记得给我买衣服换衣服。初⼀的夏天，就两套衣
服换着穿。刚开始发育的⼩女⽣，穿着透的袖⼦都破了的T恤，还因为前⼀天下雨没彻底晾⼲。好不
容易换了新同学，⼜是个糟糕的开始。我被传是年级⼗⼤丑女。好在我比较会读书吧，开始显露出
来，初中以后就⼀直第⼀了，也就没什么⼈再惹我了，毕竟老师会保护好学⽣的。
他们也开始更关注我了，我的⽗亲⺟亲。好棒呀。如果这就是他们要的，我会向他们证明我是值得
爱的。
可她的关注也是短暂的，讨厌我也是⽆迹可寻，即使前⼀秒还在笑着听我讲同班少年男女的恋爱。
我并不关⼼那些少年⼈的⽣活——他们那么年轻，那么有活⼒，更衬得我垂垂老矣。⼀边是青春粉
红⾊，⼀边整天想着怎么⾃杀⼀定能成功还不会痛，⼈类的悲欢从来不相通。但我还是会留意，因
为她喜欢听。她也许并不想知道我的⽣活，但她喜欢听起这些年轻⼈的事情都是会笑着的。除此之
外，我真的找不到什么⽅法讨好她。
后来有⼀次，还是我⽣⽇。我很开⼼呀，爸爸妈妈都在，要为我过⽣⽇。爸爸妈妈给我过⽣⽇呢。
可是没说⼏句话她不知怎么⼜不开⼼了，扔了筷⼦叫⽗亲打我。我记得那天好⼤好⼤的雨，我被打
出家⻔，没有雨伞，没有雨披，⽆处可去。我骑上⾃⾏⻋漫⽆⽬的，只⼀个劲往前。天下之⼤，⽆
处可容⾝。雨好⼤，砸在脸上比眼泪还疼。从此我害怕过⽣⽇。
中考前⼏天她突然对我特别好，会给我做菜，还会问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压⼒。都是从来没发⽣过
的，给我做菜也好，问我感觉怎么样也好。考试结束后就变成每天早上炸最简单的炸物让我吃⼀
天，⼀整天也不会跟我说⼀句话。夏天，炸物放久了⼜软⼜腻⼜酸。我⼜没有钱，⼜没有别的物
资。她并不关⼼我漫⻓的暑假如何度过，⽽我向来除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可笑中考之前的那⼏天她
对我的好还让我误以为她会就此关⼼我了。哪怕喜欢的是我的成绩也好呀，如果⼀直考第⼀就能⼀
直被爱着，我想我是⼀定能做到的。可惜连那样的机会也没有。
后来就有了来新加坡的机会。我写这篇⽂章，最初也是她最近的⼀篇⽂章刺激到。那篇⽂章⾥她写
我⽣病时她照顾我，我很留恋地说离开她怎么办。我很确定这件事没有发⽣过，⼤概⼜是她的想象
⾃动补全吧。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要离开他们，不是地理的离开就是⽣理的离开。换句话说，
如果当时没有这个机会，可能我现在已经是⼀座墓碑了。
后来在新加坡⼜发⽣了⼀些事。我所在学校的副校⻓深深厌恶中国奖学⾦⽣，⽽在中国奖学⾦⽣
中，⼜深深厌恶我。起因是我们到的第⼀天，我遇到她在跑步，满⾝⼤汗。当时我不知怎么想，觉
得她运动得满⾝⼤汗的时候给她打招呼不太好，就没打招呼。从此以后她就开始针对我，说我没有
教养，公开宣布我是“对新加坡纳税⼈钱财的浪费”（明明我的奖学⾦是当地华商商会给的），没有
理由就降我的操⾏等地分⽽且不给刷新（本来应该每年刷新的），想阻⽌我参加竞赛，应该给我的
微软奖学⾦（给物理第⼀名，当时我每⼀科都是第⼀名，物理比第⼆名直接⾼了⼀个档）当着我的
⾯对微软的⼈说这个学⽣道德败坏不符合奖学⾦要求，时不时通知教育部我操⾏等地分有多差（都
是她莫名其妙扣的）让他们来核查我的奖学⾦合格情况。
当时我国内的学籍已经没了。如果教育部如她所愿把我送回我，那我真是⽆路可走，我家⾥可能还
要全⼒指责我。好在别的老师每次都替我说话，我的成绩也很好，教育部每次都继续批准了我的奖
学⾦。但是那种对⽣活对未来完全失去掌控的感觉真的很可怕。我只能拼命学，⾄少这还在我的控
制范围之内。⼜得了饮食失调症（后来看⼼理医⽣说因为感觉⽣活失控所以想掌控唯⼀完全受⾃⼰
控制的⾃⼰的⾝体），每天吃不到五百卡路⾥，跑三⼗圈。整个⼈⼏个⽉之内掉了三个号，⽉经没
有了，头发⼤把⼤把的掉，站久了就会晕倒，整夜失眠。老师同学都说我瘦太多了，班主任不断跟
我说不要减肥，我⻢来舞蹈团的老师开始带我出⻔吃东⻄看着我吃完。回国她只有⼀句“瘦了好多，
看这⼩细腿现在”。到了⾼中最后⼀年抑郁已经很严重了，躺在床上连动都没有意志动，连死都觉得
费⼒。寒假没回国，跟他们说要做义⼯，他们也没问。
饮食失调症后来⾼中毕业脱离了那个副校⻓的掌控就好了。但是⼤学的时候⼜复发过⼀次。⼏天⼏
夜关了⼿机连朋友去宿舍敲⻔也当没听⻅，⼀直在吃。因为她⼀次没联系到我，通知了我的学校和
留学⽣家⻓群（我真的不理解不闻不问那么多年为什么突然关⼼？），我不得不对着我学院的老师
当着我的朋友的⾯说我其实⼀直在房⾥暴食。后来我跟她说这件事做的不妥，回国的时候，我记得
还是随意在商场⾥，都不是坐下来谈谈，我跟她讲了我在新加坡被针对的经历。她的回复是责备我
没有跟她讲。
为了继续⽣活在你为⾃⼰构筑的虚幻城堡⾥，这⼀切都必须是我的问题，对吧？
每次看到她以育⼉⾼⼿的⼝吻发⽂章（现在应该已经删了）我都恨⾃⼰——我为什么还没死？我如
果死了她就不能以我为名义去骗别⼈。如果因为我的缘故有别的孩⼦被这么对待，我真的应该五年
级那年就死掉。
我开始跟她说，我说我的经历，我说请你不要误导别的家⻓。每次我都打上很⻓很⻓⼀段话，她就
装作没看到，不在线。我好累。我⾃⼰已经这样了，⽆所谓了，别⼈的⼩孩还是⽆辜的，他们值得
更好的对待啊。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育⼉⾼⼿好吗？我每天都在问⾃⼰为什么还活着啊。我这么爱这
个世界，这么想要多看看它，还是会觉得带着这么多伤痛活着太痛了啊。我想原谅你了，就不要⽤
我做构筑你想象中的理想⽣活的板砖了可以吗？可以听我说话吗？可以不要在我哭着打⼀⼤堆字的
时候装作不在线吗？
你选择性地接受你周围的信息来构筑⾃⼰⼼中的真实，我在你的选择之外，连我的呐喊也是⽆声
的。
如果我变成墓志铭多好。短短的⼀句话，总结陈词，没有多余空间给⼀⽣中的多少伤痛。
我从⼗八岁开始每年更新遗嘱，幻想过⽆数次⾃⼰的葬礼，但是我还活着。我想因为世界还有很多
我不知道的，因为我还能为世界做很多。那个想要去死的女孩，终于⻓成了⼀个可以发声、可以赚
钱、可以改变周围的世界的⼈。我想要，我⽬之所及⼒之所逮，不要出现像当初那个女孩那样的⽆
奈与伤痛。
这篇⽂章就是⼀个这样的努⼒。我失望过许多次，但是每次理智明知会失望，还是忍不住对她寄予
新的希望。也许当初那些事，每⼀件都杀死了我⼀点点，把那时的我停在了记忆⾥，⽽停在记忆⾥
的那些⼩女孩都还在渴望妈妈的爱吧。我不知道她这次会不会看，会不会发。我只知道，我做了这
样的努⼒，⼜⼀次。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下⼀次我还会不会觉得她还值得我的努⼒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