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严寒可以为一切罪恶开脱,比如懒惰。过年就是集中体现,越冷的地方年越长。在本市,过完十五,年才算完。听说南方那些大城市的人,初五之后就把日子过回正轨了,该做买卖做买卖,赚钱没有嫌早的,当然人家的天气也允许。02年春节,冯国金第一次到深圳,被那里的繁华给震撼了,可惜没有时间留给他细赏,因为是去公干,远离严寒,不准懒惰。当时他带人追捕一个逃犯,在深圳警方配合下,最终在距离罗湖口岸不到两公里的一家小旅馆里把人逮到,人本想次日一早逃到香港再飞国外,按住的时候,枪就在枕头底下。被抓的是本市最大黑社会团伙的三号人物,身背不止一条人命,拉回去准毙,但上头下令要抓活的,他活着回来受审,才能确保把真正的大哥也给毙了。抓捕过程中出了个意外,深圳警方一年轻警察小吴,在车里蹲守了五个小时后断烟了,去对面小卖店买烟,恰巧碰见逃犯从外面回来,也进去买烟,小吴把他认出来,擅自跟在后面往旅馆里走,对讲机跟手机都落在车里来不及通知其他同事,幸好在旅馆门口没逃过冯国金的眼睛,带人跑楼梯紧跟到房间,冲进去,小吴跟逃犯正彼此卡住手腕跟脖子僵持不下,逃犯的右手已经摸到枕头底下了,冯国金率先扑上前按住枪,双手拇指死死卡住击锤不放。
小吴是潮州人,脾气爆,新人立功心切可以理解,但是行为确实太不上道。行动结束,小吴受了处分,他心服口服。但小吴认下了冯国金这个干哥,不远千里从冰雪覆盖的东北前来救他一命的干哥。小吴说,哥,以后你再来深圳,敢不告诉我,咱俩就绝交。冯国金拍拍小吴肩膀,嘱咐他沉住气。冯国金的口气,跟十几年前老丈人杨树森嘱咐自己时一样。
因为抓捕行动成功,冯国金回来又提了半格。黑社会案牵扯到的人,前后又用了一年才抓得差不多,其中还有十几个黑警。一年晃过,冯国金四十二岁了。年是越来越不爱过,除了喝还是喝,当警察十几年,认识人太多太杂,都是不好推的局。为此,妻子杨晓玲跟他越闹越凶,兴头上还互相推搡两下,久了都疲了,最后干脆不说话,商量好,年过完了就分房睡。非等过完年,是因为女儿娇娇初三下学期就要开始去育英中学远在开发区的封闭校园寄宿了,打架多少背着点孩子。育英中学是全市第一重点,女儿在班里成绩中游,冯国金已经很欣慰了,不出意外,将来考个全国排名前二十的大学是没问题,最好是去北京,离家不远。只要女儿优秀,其他的不痛快他都没什么所谓,夫妻到了这个年纪,谁家不一样?他见过的反正都一样,自己算好的了,几年前经手过一个案子,老婆一铁锹把老公拍死了,脑后勺给削掉一半,因为无法忍受老公常年酒后施暴,男的岁数跟冯国金差不多。没事想想这些,冯国金自己也乐,下回跟杨晓玲干起来还是不还手了,命要紧。嫌他喝酒那是幌子,主要矛盾是杨晓玲自从下海赚到了钱,膨胀了,瞧不上他了。娇娇小学毕业那年,杨晓玲跟自己家亲戚合伙开了一个做铝合金建材的小厂,厂址在浙江,平时亲戚负责在那边盯着,做好的建材成集装箱地卖到美国去,那边有个固定的合作伙伴,是个胖老美,杨晓玲负责谈判,两人偶尔通个越洋电话有说有笑,冯国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学的英语。当时杨晓娟还在电力系统挂名,但早就不上班了,吃空饷,冯国金劝她别那么明目张胆,早晚出事。杨晓玲反倒瞧不上冯国金畏畏缩缩那劲儿,照这个架势,这辈子也别指望他再往上升了。当初嫁给冯国金也算不得已,自己父亲杨树森还劝她,这个年轻人,面相正派,思想正确,将来应该有发展,说不定会是个好警察。这么多年来冯国金对工作确实比谁都上心,可好警察有什么用?奖章奖状加起来够换一张飞美国的机票吗?一个公务员,赚死工资,又不肯像有些同行那样,在社会上掺和点别的买卖捞点外块,家里不得有个人一门心思赚钱吗?娇娇将来读书肯定得去美国,育英那帮同学家里稍有点底子的都走这路数,大学不去研究生也得去,美国那是烧钱的地儿,她现在累死累活把老美的钱往自己家兜里划拉还被冯国金给说成蛀虫了,没这道理,她明明在爱国啊。她杨晓玲不服,不服就干呗。
2003年2月15号,正月十五。冯国金到回龙岗墓园给老母亲上坟,不少话憋心里头,来说道说道。正月十五是母亲忌日,以前都是一家三口来,今年不一样了,前天刚跟杨晓玲干一架,故意没提醒她,每年不提醒她都得忘,每年也都得因为这个生气,老丈人的忌日他就没忘过。娇娇去一个同学乡下的家里玩了,在那住两天不回来,那一家人的档案冯国金都查了,没问题,就允许娇娇去了,再没几天快开学了,进了育英高中部就跟蹲监狱没两样,当最后放两天风吧,她奶奶活着时候最惯着她,应该不会挑孙女理。都不在刚好,自己说话更随便了。他怀里还揣了小半瓶茅台,帮别人办事人家送的。倒酒时才发现碑前有人摆好酒盅了,还是满的,想必他哥哥冯国柱今年动身比他早,冯国柱是老抠儿,肯定不是什么好酒,冯国金都给掫了重倒,自己对瓶吹。父亲过世得早,活着的时候爷儿俩话就少,有什么话他还是愿意跟母亲聊。母亲退休后闲着没事,就愿意听儿子叨咕警察办案那些稀罕事,最爱听抓坏人。酒喝急了,寒风吹得冯国金眼睛有点泛红,跟母亲话更多了,说年前抓一男的,比自己就大三岁,家住南市场,跟咱家原来那老平房挨得不远,他闺女跟娇娇同岁,让流氓给欺负了,当爹的一怒之下拿刀把流氓给砍残废了,估计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别说跟娇娇还有点连像,她妈早年就跟人跑了,她爸下岗,修自行车养活她,现在也得进去,这孩子谁管啊?没人管不得学坏啊。妈,我知道,你又得说,天底下苦命的人太多,咱可怜不过来,可这些就发生在我身边,在我面前,但是我什么也帮不上,老实人犯了错一样得受罚,这就是我的工作,可是坏人老也抓不过来,这边好人还犯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算了,妈,这种窝囊事以后就不给你讲了,不好听还添堵。我挺好的,家里也都挺好的,杨晓玲也挺好的,赚钱了她现在,可爱嘚瑟了。妈,你跟我爸在那边不用担心,就保佑娇娇学习进步,别早恋,下学期分班考试超常发挥,争取进快班。我爸喝酒你就别管他了,以后有空我常来,多带点酒。您二老要缺啥就给我托个梦。爸妈,我先回去了,挺冷的今天。
临走前,冯国金绕了几步路到隔壁园区,给老丈人杨树森也烧了一份纸,特意省下的最后两口酒绕墓碑洒了一圈,点了一根烟插进香炉,简单汇报了几句家里近况,比跟自己爸妈说的要简短。发现有雪花飘下来时,冯国金已经在墓园门口热车了。今晚好不容易没酒局,他要去外面好好洗个澡,洗掉晦气再回家,这是扫墓的规矩。放以前都是去金麒麟,老板是他当排长时手底下的兵,给他办过一张白金卡,洗澡按摩随便刷。往后不能去了,金麒麟半个月前就是他亲手封的。
冯国金蒸得有点头晕,应该是茅台的缘故。他在大众浴池的更衣室里抽根烟,缓缓,掏手机一看,七个未接电话,六个是大队长曹猛打来的。点开短信:速回队里,要案。随之第二条:直接来现场,沈辽中路33号。第三条最干脆:鬼楼。冯国金赶紧回了个电话,曹队没接。
雪下大了。
冯国金把他那辆桑塔纳2000开得飞快,连闯三个红灯才想起挂警灯。时间是晚八点半。路上车少,十五有元宵晚会,估计家家都在吃元宵看节目呢。冯国金猜,小品一等奖肯定还是赵本山跟范伟的。“心拔凉拔凉的”,太哏了,这句今年肯定火。
他相信曹队的第三条短信是为了给他确认具体位置,都是党员谁信那个。鬼楼,准确就指33号楼,跟隔壁的31号楼是连体楼,中间是通的,31号楼至今还有十来家住户,很忌讳外人把自己家跟鬼楼混为一谈。哪来的鬼,33号就是栋烂尾楼,荒了有十年了。不知道从哪年开始,被人在网上炒作成鬼楼,常有外地的小青年组团来探险,电视台的也有,都吃饱了撑的。
冯国金站在33号楼外,积雪把地上大大小小的土坑给填平了,刚才走过来时差点崴了脚。
现场围起来了,没看到曹队。那是个近两米深的大坑,像被炮弹给炸出来的。冯国金在部队里就是炮兵,一炮大概就这么大一坑。几名法医蹲在坑里取证。队里的几个小年轻不知道从哪扯来一块防雨布,一人抻一角,撑开在尸体头顶,以防大雪破坏了现场,像个窝棚。
冯国金跳进坑里,钻进窝棚,酒突然就醒了。
眼下这具已经冻僵发紫的年轻女尸,冯国金一定在哪里见过——在她还是个活生生的女孩时。他感觉自己像掉进谁的梦里醒不过来。目测二十岁上下,长黑卷发。全身赤裸,脸偏向左侧,面色苍白,唇色紫青,左臂肘部和右腿膝部均成弯曲状,姿势像躺着在平面上奔跑。法医仍在努力清除覆盖在尸体身上的雪。右肩锁骨上方有一孔状穿透形创伤,腹部有一块模糊的暗红色疤痕。
雪还在下。几名法医冻得隔几分钟就要停下来搓搓手,看样子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等带回鉴定中心做尸检再看了。冯国金从来不相信天命说,但他心里清楚,这次老天爷肯定没打算帮忙。
零星有几个31号楼的住户围观,都被拉到边上问话了,表情都挺活跃,想必多少年没在自己家楼下见过这么多人了,还都是警察。一个穿裂纹破皮夹克的老爷们儿跳着脚看,跟旁边老太太嘀咕说,全扒光了啊,光了。小邓往后推了一把皮夹克骂,多大岁数了,不要点逼脸,说完朝冯国金走过来,给冯国金递了一根烟。冯国金接过烟,夹在指间没抽,说,给盖上点儿,你把穿破夹克那个给我叫过来,不许骂人。小邓问,盖什么?冯国金说,尸体,差不多了就盖上吧。
那种棕色蝙蝠袖皮夹克,多少年都没人穿了,罩身上好几斤重。冯国金把手中的烟给了皮夹克,问了几句,感觉精神不太正常,像是受过刺激。再问下去,原来是个流浪汉,平时就在31号楼里赖着不走,他这样的还不止一个,有一群人,不是精神病就是捡破烂儿的,真正的那几户人家都恨死了,撵又撵不走,几年下来,居然形成了某种共生局面,彼此都熟面孔了。人员结构如此复杂,冯国金心里清楚,完了,雪上加霜。他继续问皮夹克都看见过什么,皮夹克一直怪笑着重复,说,光的,全扒光了,光的。冯国金知道了,那身皮夹克是垃圾堆里捡来的,魂儿也是捡来的。
此时曹队领着一个老头儿从31号楼里出来,带到冯国金面前。这位大爷,第一个在现场发现尸体。孩子不在身边,我陪他上楼拿件衣服,回队里帮做个笔录吧,国金你陪着,我老妈今天下午心脏病又犯了,现在医院呢,我过去看一眼再回队里。冯国金说,别回来了,有我呢,好好照顾老妈,有事儿打电话。对了,刚有两个记者混进来,被我撵走了。曹队嗯了一声。
雪停。收队。
吉普车被曹队开走了,冯国金让小邓开自己的桑塔纳,他坐副驾驶,老头儿坐后面。之前他在大众浴池蒸桑拿的时候睡着了,蒸大了,刚才再被寒风一扎,脑袋有点疼,怕是要感冒。坐进车里,他额头就一直冒汗,小邓问他没事吧。冯国金摇摇头,更晕了。又是年轻女孩,几天前刚有一个十五岁女孩的父亲在金麒麟砍了欺负女儿的坏人。这到底都是怎么了?冯国金一瞬间觉得,周遭一切突然就不太平起来,元宵节一家人没有团聚是个严重错误。他随即掏出手机,打通女儿冯雪娇的电话,每响一声都像隔了一个钟头。那边接起电话,女儿熟悉的声音抱怨说,爸,什么事啊,我都睡了。冯国金说,睡了好,快睡吧。挂掉电话的一刻,一片白光在他脑海中炸开,女儿娇娇的声音让他全想起来了——
死的女孩是娇娇的小学同学,一年多前还去过家里玩,冯国金见过一面。
红灯跳绿。沈辽路跟兴工街交叉口,载着年轻女孩尸体的警用面包车跟小邓手中的方向盘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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