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把一生活成了故事,那大概是最值得欣慰的。即便自己活不成故事,听到了、看到了别人的故事,那也是幸运的。时间是最好的故事,它起承转折,如同人的肋骨,一层层累计,一直到心口。
时间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是一个我们这辈人都需要擦去灰尘才能清晰看清的年代,苏北的一个小城,它的曾经并不太体面,建筑总是土灰色并带着斑驳的划痕,如同河底年老的河蚌,深陷污泥前进不了半点。升阳县就在小城的东北方向,县与市之间有有几块只见人出去,不见人进来的乡镇,八卦镇便是其一。据说这个镇上的村子在卫星图上很像八卦图里“坎水”、“火离”、“泽兑”和“雷震”的排布,所以有了这个名字。镇子跟八卦图一样,向内靠拢,对外封闭,北不搭县,南不邻市,西不靠路,东不近海,单细胞动物一样,保持强有力的内循环,自生自灭是这块土地最稀松平常的事情。这个镇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需要靠步行前往市里或者县里,极少数人家能买上凤凰牌或者永久牌单杠自行车。要致富,先修路。这个镇的领导班子偏不修路,把自己的政府大院用混凝土封住就不错了。至于下面的村路,一粒粒泥土被鞋底压得板板实实,晴天倒是光溜结实的很,一到雨天就成了烂泥塘,不停地复制人的脚印。
村民们如同跟着石轴转的蒙眼驴,除了方圆五公里外,大致不会想到其他。他们从破晓鸡鸣到倦鸟归巢的日暮,从御风而行的少年时到戳着拐杖的暮年,始终保持着弯腰埋头的姿态在地里干活,汗水滴在地里,脚印踩在地里,撒尿滋在地里,拉屎沤成粪泼在地里,直到干不动活了,吹吹打打一路撒着纸钱被儿孙埋在了地里,他们的一生全都栽在了土地里。只有少部分人的日子不接地气,他们的双手可以从农具中解放出来,或者操纵着轰鸣的机器,或者拨弄着饱满的算珠,或者握着英雄钢笔,或者握着钢枪,就是所谓的工商学兵。
八卦镇陈林村横竖纵横着很多河流,河流中间的“岛国”一般称之为墩子。据说很久以前,这片人还很少,都是外面搬迁过来的,他们以姓氏为界限,一个姓氏的家族占据一个墩子,繁衍生息而来,直至今日。孔家墩子规规矩矩呈方块形状,四围的河道里满满地簇拥着芦柴,春日和夏日如同利剑一样从河岸出鞘,守护着墩子,秋日和冬日飘扬着白色的芦花,如同一面面旗帜,宣示着墩子的主权归属。墩子的四个角架着四座简易的石桥,简易到像孩子们累积石块那样的随意,联通这个墩子里的人和墩子外面人。墩子里住着约摸几十户姓孔的人家,之间有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墩子东头的孔立芝家和墩子西头的孔立牛家,这两家的当家人孔立芝和孔立牛虽是堂兄弟关系,但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孔立芝的父亲是个老先生,后来这个体面的衣钵传给了独生子孔立芝,让他做上了镇上的文教办会计。孔立牛的父亲是个放牛的好手,村里人说的很邪乎,经他调教过的牛能听懂人话,孔立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小学思践悟,他另外还负责孔家墩子上的红白喜事。孔立牛不觉得孔立芝比自己有出息,他信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的道理,放牛是个需要巧本事的技术活,一般人还放不好,再说了,要是没有人放牛,孔家墩子这么多户人家的稻田谁给犁沟。他生了三个儿子,光棍堂的孔大牛准备接他班,孔二牛在外头学了房屋建造,孔三牛承包了墩子四围的河道,电鱼卖钱。
风水先生说了,孔家墩子这块地,东南角上有福气,上头有文曲星罩着,所以出了孔立芝他爸这样的教书先生。笆门对笆门,板门对板门,孔立芝娶了隔壁严家墩子上的风云女子严小芳为妻,靠近东南角石桥盖了三大间瓦房。孔立芝每天骑着保持铮亮的凤凰牌自行车,趟过石桥,亮光闪闪地去西北方向的镇上上班。这项不跟泥土打交道的行当让墩子上其他户红在眼里、嫉妒在心里,用鸡毛蒜皮的事叨扰孔立芝家。严小芳作为这户的大内总管,绝对不可能无视别人对她的挑战,她叉着腰,撇开腿,昂着头,站成一颗五角星,用一句话定乾坤:“我家男人是镇上文教办的会计,整天拿笔杆子!你家男人脸上整天挂泥浆!在我跟前能什么能!”对方又恼又羞,嘀咕着灰溜着回去。即便是碰到孔立牛家枵嘴薄舌的媳妇,这个口齿伶俐的女人在严小芳跟前也变得没脾气。严小芳和她的争吵往往是这个村子里的主要风景之一,田里干活的人总要拄着锄头听一段儿,河岸洗刷的妇人总要直起腰身望一望,路过的行人也要背着手面露微笑地瞅一会儿,这是一场文艺盛宴。两人吐沫飞溅,一言盖过一言,一句压过一句,压茬推进,环环相扣,最后,严小芳拿手拨开由于前期剧烈吵架,从额头上抖动下来的几绺头发,咚咚拍着胸口说:“姑奶奶一身本事,大碗喝酒,日本鬼子都拿我没办法。”孔立牛的媳妇怕严小芳再抖搂出自己被日本鬼子流着口水追着跑的事,立马闭嘴闷气走人。孔立芝不爱掺和严小芳吵架的事,但也不拦着,吵架这件事对于女人来说,是缓解农活和家务双重疲惫的最好方式,通过嘈杂的嗓门和奋力的肢体动作,一切灰色情绪都烟消云散,往往还能让女人们之间更加相互了解,这和英雄好汉不打不相识有同样的内在机理。孔立芝习惯于从堂屋拖出条板凳,端着茶壶,翘着腿坐观两个女人之间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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