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如柴。面色发青。奄奄一息。第一眼看见躺在肿瘤医院13楼60床的病人,我脑海里重复飘翻着这些词汇。
半躺着身子,嶙峋黑瘦的小脑袋靠在被褥上,嘴巴张着,大口大口喘气,泛白的唇被黑锈的牙齿衬得更加干瘪。蓝条纹病号服松垮垮挂在躯壳上,乌鸡爪似的手青筋暴突,丢在袖口外,裤腿卷着,露出两截青黑的干柴腿。如果不是听到守病床的姑娘小声跟护士说她爸爸刚睡着,我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个姿势居然可以入睡。
等我陪叔叔办完入院手续,60床的病人和家属都不在病房。婶娘说病人醒来后嚷着要出去透气,他老婆和女儿就把他抬到轮椅上,推出去溜达了。我看了看挂在床头的病人信息卡,原来这位被一级护理的高伯伯才55岁,而刚才我还以为他是七十多岁的老头。
高伯伯被老婆和女儿推进病房来,吃力地从嗓子里挤着声音,很难想象那姑娘是怎样听懂如此干涩沙哑,混沌模糊的话语的。待服侍高伯伯重新躺到病床上,这个辫子高高扎起,画着浓眉毛,描了粗眼线,贴有长睫毛,一身霸气的姑娘便甩着长辫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和一个富态又俊俏的姑娘一起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雪糕。新来的姑娘年纪略小,一进门就取了水杯和棉签,乖乖地坐到病床边,给高伯伯润嘴唇。毫无疑问,她也是高伯伯的女儿。
接下来她们娘三个叽喳着方言,互相抱怨又互相协作,将雪糕融到碗里,拿小匙喂给病人吃。我恍悟高伯伯刚才给女儿说了什么。然而,我也诧异于这娘三照顾病人的方法,她们是出于什么样的常识,居然会给一个在接受化疗的喉癌患者吃雪糕。
“李晓梅,你他妈的到底起不起来,我两脚踹死你!”
半夜,我被这一声暴吼惊醒。紧接着就听见那霸气姑娘把她妈狠狠地锤了几拳,从陪护床上拽了起来。
“小畜生,打我干嘛!”
“老婊子,你睡得四平八稳,说好后半夜你守着,现在都几点了,睡不死你啊!”姑娘恶狠狠地嚷嚷着,一把将她妈推到病床前。“我爸要到走廊转去呢,推着去!”
“不怕把你爸气死!”李阿姨一边嘟囔,一边接过轮椅,推出门去了。
霸气姑娘啪啪捯饬了几下床铺,倒头睡了。
真是一场惊悚的战斗,可怜高伯伯睡又睡不了,说又说不出,只得喘着粗气,干看着这母女两交战。
第二天早晨,屋子里的易燃情绪并未散尽,三两句不合,又是一场战役。
要吃早点了,高伯伯吃力地喘了些话,李阿姨就说:“你别管她了,我打电话让她今天别过来了。”
啪,正盘坐在床上画眼睛的霸气姑娘将镜子丢向她妈。
“干嘛不过来,干嘛不过来”跳下床,三两步便逼到李阿姨身边,手指戳着李阿姨的额头,“你就知道心疼你姑娘,怕她睡不醒,怕她吃不好,她晚上休息也就罢了,白天凭什么不让来照看我爸!”
高伯伯着急地哼哼嗯嗯个不停,霸气姑娘蹲下身子抓着他的手,关切地看着她。继续说:“爸,你别急,我说的事实,这婊子从来就没好好对待过我,一心想的都是她那宝贝女儿,我迟早要把她赶出去!”
“借你十个胆子试试,我还要把你赶出去呢!”李阿姨也跟出狠话来。
“我们走着瞧”霸气姑娘一边说,一边出门了,接着满楼道都是她在电话里训斥妹妹的声音。
李阿姨一边推着高伯伯,嘴里还嘀嘀咕咕:“你看,这就是你的女儿,小畜生这是要吃人啊!”
我偷偷瞄了一眼,感觉高伯伯那张早已经无处展放表情的瘦骨脸,愈发黑青阴愁了。
原来,这战火不灭,硝烟不熄的一家人是重组到一起的。
“老高的媳妇和姑娘算是什么人嘛,老高病成那样,一天还给吃的火锅、零食,一个个都只顾自己,一点不操心病人”
“再还有啥说的,他那媳妇,早早离了去才好!”
“没一个懂事的,娘两个一天价在病房里拌嘴,哪里知道顾忌老高的感受!”
“那大女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就小的那个现在还没本事掺和,看着温温的!”
……
电梯里,五六个人熙嚷嚷的,争先恐后发表意见,有失望的摇头,有嘲讽的讪笑,也有愁郁的叹息。
“我早就说了,我哥娶来的这媳妇就是个草包!现在好了,他这景况,离婚就别想了!上次化疗后,人还好好的,都是这媳妇闹得,不好好照看,还抓着大夫不放,一个劲地嚷嚷着要多做几次化疗,现在好了,化疗过度,人成这样了。”这个说话大个子,大概是高伯伯的弟弟。他两撮浓眉挤到一起,重重的吐了口气,接着说道:“这女人就是心术不正,想着反正我哥的医疗费用是我们弟兄几个掏嘛!这便宜也要沾上,我哥有个长短,那份家业就由着她了……”
这群人刚到病房探望过高伯伯,短短几十分钟,他们又一次目睹了60床家属的任性和病人的无助。
病情严重,高伯伯心里焦躁,一天价不眠不休,尽嚷嚷着要出去透风。李阿姨和两个女儿就轮流推着他在走廊里来回转悠,有时候也下楼到院子里去。可是护士说了,病人不能老吹风。
本来三家共用的储物台,堆满了高伯伯一家的吃食,基本都是零食。一罐粥,从早放到晚,娘三个隔阵子就问高伯伯要不要喝一点。高伯伯有时候吸一口凉粥,大多数时候是不进食的。
亲友们来探病,李阿姨和大女儿就争着抢着说话,唧唧叨叨,语速超快的方言,但是从分贝调频和语气变化可以听出娘两个总是意见不合。“小畜生”和“老婊子”是娘两个经常用给彼此的代号。听得人除了询问病人吃饭的情况外,其余时间基本都沉默观战,或者适时劝架。
等我再回到13楼时,李阿姨和小女儿坐在楼梯口说话。
“妈,再别和我姐吵了,我爸太可怜了!”
“是我跟她吵吗?她有个做晚辈的样子?”
“你也没个做长辈的样子啊!反正,我爸要是死了,你就成了寡妇了,我姐就没了爸,你们自己想去,我倒无所谓!”姑娘带着哭腔说。
“她没爸了?哼,人家可以去找她妈和她爸!”说这话的时候,我瞄到李阿姨眼睛里放出冷冷的光。
“妈……再别这么说我姐!我姐是个好人,我知道,我从跟你到这个家,就一直拿她当亲姐姐的。我姐要是那种去找她妈和她爸的人,就不会这么没日没夜的照顾我爸了!”
“她照顾!她那德行……”
我忽然挺心疼那个霸气姑娘的,第一次见她,觉得非主流,气场又太强,现在才明白,她的暴躁那么脆弱,她的凶悍那么辛苦。也许,病入膏肓的高伯伯是她在这个世上最最亲的人,二十三四岁的她,坚强的多么孤单!
高伯伯的病情恶化的异常迅速,一整夜的乱抓乱嚷,不得安宁。护士轮流守着给测血压,测心率,输氧气。
李阿姨一会站到床边看看,一会儿歪在空置的58号病床上打盹。
小女儿蹲在床边,一直盯着她爸看。
大女儿看看她爸,看看窗外,一会儿捏着一盒烟出门,一会儿又冲进来问护士这个那个,有时候也冲护士嚷嚷。一双大眼睛在疲惫的灯光下,焦急的乱晃。
病人坎坷的呼吸,把夜扯的好长。考虑到叔叔要休息,护士将我们换到隔壁病房。而高伯伯干哑叫嚷的苦痛音晕却一直绕在我耳边,我使劲摇头也散不去,索性就去走廊里溜达。
霸气姑娘靠着墙,一手环抱胸前,支着另一只夹烟的手肘。她一动不动盯着对面的墙壁看,烟灰歇了一大截。我走过去,也和她一样靠墙站住,没说一句话,我听得见她鼻子抽吸和喉咙蠕动的声音。
第二天,等我起来,发现60号床位整洁空荡。原来,家属决定带病人回家。
我想,这世间的“不易”,各有各的模样。对付这“不易”的人,各有各的姿势。可你看窗外,从来都是车水马龙,人来客往的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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