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看生命从躯体来。躯体则由金、木、水、火、土五项物质所合成。中国阴阳家言,天地间万物,总不出此金木水火土五项。称为五行,亦称五德。行者,犹言行为行动。万物各有行为行动,皆由其内在德性之分别来。亦可谓,有生命与无生命,同样有行为有行动,亦同样有其德性。其总体则为天。天生万物,各有分别。但万物同具一天,则共同成为一总体。一切行为皆由天赋,称为性。自其行与性之将然可能之内足于己而无待于外者言,则谓之德。故中国人对有生、无生有一总体观,则为天。就其部分观,则各为物。有生、无生,同为物,同一总体。而此总体,则是一动,故曰“行”,又曰“道”。人为万物之灵,有天道,亦有人道。中国道家重言天道,儒家则重言人道。实则天人合一,同此一道。天地万物有生、无生皆属此道,不得在此道之外。道之作用,则以两字可以包括,曰“化”,曰“育”。无生言化,有生言育。化育二字,实亦相通。此总体乃是一有机的,亦可谓之即是一生命总体。
■老子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实即言道生万物,万物皆即道,非有二也。道家又言气,道即是气,气即是道,亦非有二。道抽象,形而上。气具体,形而下。气又分阴阳,一阴一阳之谓道。由阴阳而生万物,故每一物又必有阴有阳。唯孔子论语不言阴阳,孟子亦不言阴阳,庄周始言之,邹衍则倡言之,易传又深言之。一男一女,一生一死,皆一阴一阳,天地亦一阴一阳。此下中国人观念,乃若无可舍却其阴阳二字以为言者。但中国人尊孔孟尤在庄周、邹衍之上。邹衍以阴阳名家,而后人则更少言。其实庄周、邹衍乃其阴,而孔孟乃其阳。知其阳不知其阴,斯亦不能真知其阳矣,中国思想传统有待深究又如此。倘以中国观念说耶教,则上帝天堂属阳,凯撒乃属阴,亦仍一体,乃于一体中生此二别。
■中国古人,不仅言万物只是一化,即论生命,亦只是一化。孟子曰:“有如时雨化之者”,即从此天地一气之化中化出万物与生命来。故中庸又曰:“赞天地之化育。”化指物,育指生命,在万物之化中,自可养育出生命。但万物之生命各不长,有生即有死,此是变。但其统体生命则不见有死,乃若与天地长存。因天地是一自然,生命亦是一自然,天地不断化育,斯即生命长存。故孟子曰:“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既曰化,则必随而去,此是所过。然有其不随而去者,中国古人乃称之曰神。万物同存有一神,生命亦同存有一神,天地大自然亦同存有神。易又言:“神而化之。”又曰:“穷神知化。”庄子曰:“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己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陆机诗:“穷神观化。”无生物之化如方圆,有生物之化如死生。合而言之如彼己。百化之内,皆有一和合。若有一不可测之神存在。其实亦可谓百化本身即是神,非于化之外别有神。
■宇宙大自然,实即一大生命。道家言气,即主从宇宙大自然中见生命。儒家则重言心,此宇宙大生命即见于心。此心亦即为宇宙大生命之主。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即知此大生命。“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则我心与此大生命乃能合一而无间。天所命在外,心所欲在内。从心所欲不逾矩,则通天人合内外之至,斯即生命之最高境界。合宇宙自然万物而成为一生命,其事无所不包,无所不涵,至为广大悠久,无时无地,皆此一大生命。极复杂,极变动,而其中有矩。孔子此一矩字,即后代宋明理学家之所谓理。
■中国人之生命观,大之为通天人,近之为合内外,故其宇宙观亦为有机的。大自然乃一生命之大总体,此体即是生命一神灵,亦有其德性。人生即从此生命之大总体而出现,又归入此大总体而长存。故在中国,只言天不言上帝,而地则可以配天。长宙广宇中有天地,一阴一阳亦如自然之与人生,又如人生之有男女夫妇。死后灵魂,亦归入总体化,天地即人类生命一大灵魂。
■中国人常以一有机的生命体视人身。头颅手足心腹肠胃种种不同,然在同体中各有所司。故言生理病理,皆主言气。气即有生命性。其言宇宙亦然。天地万物全体中一气运行,即属有机的,即具生命性。……宋儒言德性之知,亦即犹孟子所谓不学而知之良知。陆象山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但中国古人自始即知读此一部有机宇宙天地大自然之无字天书,生命与大自然起共鸣,此即其德性。只读诗三百首中之比兴部分,即知中国文化之深根固柢即在此。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见于山之宁静生育,其内心深处即有乐,启牖感发乃其德。见于水之流行滋养,其内心深处亦同有乐,启牖感发即为智。人类生命德性中之仁智,即从大自然中来。人类中有先知先觉,亦从大自然来,此之谓德性之知。如何培养牖启此知,中国人之传统教育精神即重此。
——钱穆《晚学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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