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交车上有人挑起扁担,是位穿黄棉袄的中年妇女,大家都望向她。妇女的扁担两头各挂着五个砧板,辨别不出是什么木,总之她挑起的是树的一生。
砧板在过道之间歇了下来,黄袄妇女小心翼翼放下扁担,站着。大家看着砧板好一会儿,然后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天色和车内一样暗淡,外车子经过一座大桥飞尘满天,河面上没有落日,一切都还没有从远处归来。路灯开始亮了,砧板在车内闪着新白的光,那圆形新鲜的横切面,来自一棵树,或者一片森林,森林里曾有露水。
新的木头总有一种烈的气味,就像我家后院有一排排树,前面的人家要砌房子,便让了几棵,残留树根的味,令人刺鼻而流泪。树倒下的时候我没看见,我猜想,一定是轰然倒下,此后再无声响。树没有悲喜,而人却有情感。人类灵敏,总要牺牲一些愚钝。我至今都不知道那几棵树叫什么名,高高直直,指向天空, 或是松树,或是白杨。只知道,那是我们家后院的树。
这些砧板又是谁家后院的树?砧板大小不一,由大到小向上罗列,看不清年轮,褐色的厚树皮在周围围了一圈,树皮尽显苍老。在我心里树皮和树心不像是一个年龄段,他们实在无法匹配。可他们是有同一个愿望,朝天生长。
砧板被四股麻绳再次整齐地摞起来,晃动的车厢慢慢刹车,黄袄妇女下了车。她的扁担在肩上下晃动,和我们告别,这是十个很有礼貌的砧板。
最底下最大的那一个砧板,一定会去一位厨师家。好的砧板是厨师的壮丽的舞台。我的爷爷以前是位镇上的大厨,他的砧板常常圆而宽阔,厚实油亮,他的刀也是这样,没有锈迹。于是,能切出五花八门的菜。砧板跟随他去过镇上的每个角落,在若干户喜怒哀乐的人家默默地“噔噔噔、噔噔噔噔、噔”过。爷爷终究是爷爷,要变成老人。砧板换过很多个,那些废弃的砧板中间总是圆溜溜地凹下去,慢慢渗出水或者汤汁。砧板也会老,老了就没有大用。
爷爷前几年从外婆的后院获得一个小砧板,砧板也就最大的盘子那么大。现在他的砧板不需要多大,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三个菜,一杯老酒,就已足够。爷爷上次和我说:“以前忙菜忙到X村呢!”X村离我们村得十多公里,他一个主厨,三四个帮厨,最多时候十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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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不容易,一个砧板和一个人。我也有一个砧板,它在我的书房里,和我的书在一起,失去了木头和砧板的作用。我用我的愚钝珍藏着它,当灵光闪现的时候,我才想起它曾经是一棵树,银杏树。
2
又遇到砧板,还是上次那位中年妇女,她穿着深红色的袄,和他的老伴,一人一个扁担两头各挑两捆,一捆五个砧板。
夫妻两人依次上了车,中年男人尽力地让砧板保持静止,不妨碍两边的乘客,吆喝:“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乘客们一致默契地给砧板让道。
砧板乖巧地排列在过道上,有乘客议论:“是白果树?”
有位乘客回:“假的吧。”
中年男人掸掸衣服,找个座位坐下来,喊道:“过年能卖假的吗!”
又继续自豪地拍拍胸脯:“我以前一天能挑一百来斤,现在挑不动了!”
乘客摸摸砧板的表面,敲了敲,是快乐的声音。
乘客问:“一个多少钱?”
中年妇女两颊高原红浮现出光泽,说道:“我们家老头做主,我说话不算数。”
老头子咧嘴笑了,大声应着:“人多时候说话算话,人少时候不见得。” “得——”音拖了好长,大事老头说了算,可是生活无小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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砧板在过道之间躺着,形成一种亲密的阻碍。像南方的雨经过山川,却不止于山川。复杂是一件有意思的事,而快乐很简单。
到了车站,中年男人和妇女一起下了车,刹车声淹没了他们挑扁担时“嘿哟”的一声。他们脚后跟的追随着一片片跳跃的尘土。
车关上门继续走了,乘客继续聊天。
“这么多砧板谁要?”
“估计专门送到饭店,厨子要。”
“好的砧板要用油浸。”
“什么油?”
“不知道。”
......
原来可以这么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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