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抵达西班牙的第六天,妈妈又打电话来催我每天都要练笔。
在视频电话里我总是特别絮絮叨叨,不停地和她说食堂阿姨做了黑暗料理,食堂主管不许我多拿水果,昨天在镇上发现了五个中国商店,新买的热水壶保修期是两年之类的话。妈妈除了叮嘱我要坚持学西语和写作,好像没什么可说,就一直听我说话,一直笑。
从小到大,她对我总是很温柔,没有很严格的要求,也不啰嗦。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界限并不太明晰。
我快要20岁了,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总是埋怨她,不制止我吃垃圾食品,不会做营养又丰盛的早饭。那天我的好朋友送了自己做的月饼来给我,她吃完月饼感慨道,我要是能有这样一个会做饭做家务的女儿就好了。我忍不住笑,别人的妈妈还天天在家做小蛋糕给她们吃呢,你用电饭锅做的蛋糕像发糕一样我都没有说你。
过了好一会,她从饭碗里抬起头,表情皱皱的,有一点委屈。她很小声地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很努力做妈妈了,没想到你还是不太满意。
不小心忘记了,做妈妈和做一个好学生一样,是需要很用功的。离家后每一次想起这句话,都有一点酸涩的感动。能说出这样话语的妈妈,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那时候我读初中,看了龙应台的《目送》。里面有几篇文章,记录龙母得了老年痴呆,龙和她相处,像照顾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我觉得有趣,把这些故事读给妈妈听。那天我们在夜晚的中心广场散步,路过假山的时候,我讲完了一个故事,还想继续讲。妈妈打断我,夜色卷携的声音有一点点哭腔。她说,你别再说了,我听这些故事,仿佛就看到了我老了之后我们的相处方式。我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假山前面是一个露天舞池,我们从舞池边缘走过,音乐热烈而轰响。十六岁的少女和母亲各自偏头,暗自抹泪。
今年她48岁了,大病初愈,我放假归家。我们一起去超市,付账前她突然想起家里没有泡面了,要去买一点。我赶紧拉住她,又是一顿说教。“你都这样了还不养生,还想吃泡面?别人的妈妈看到家里有泡面都要拿去丢掉不许小孩吃,只有你,还天天想着往家里屯泡面。”
听我说完一大串,她有一点点沮丧,但又无理由反驳,扁扁嘴和我一起走开了。看到她的神情,我有一点点回忆起十六岁的那个晚上,我们一起预演的伤感。真庆幸,情况并没有曾经假想的那么让人无奈。
想起了过去的很多很多事,但其实,我的妈妈也没有那么那么清新脱俗。就像很多的中国父母一样,她也会把自己未完成的小愿望寄托在我身上。比如,她督促我多练笔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一直都向往写作,只是“柴米油盐浸泡过的手再也写不出清新脱俗的文字了”。再比如,她大学被调剂入机电系,后来又凭借个人兴趣修了英语专业的文凭,而我大一就入读了英语系,这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她对我录取学校的不满。
继承她的小小愿望,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负担。每当看到她轻柔说话的样子,我总是相信,三十年后48岁的我,也会是一个依然怀有赤子之心和小小梦想的中年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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