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离婚,我明天就和你爸离婚,这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自我记事起,这种尖锐的控诉,在我们家就从未停止过。
愤怒的能量和惊恐的磁场,从母亲干瘦的身躯内,一点点往外蔓延,布满家中每个角落,把躲在角落里的我和弟弟,一点点吞噬。
只有父亲除外。他要么坐在客厅里,要么蹲在楼道里,要么在小书房里不慌不忙地画着图纸,沉默得像一个局外人。
对沉默不语的父亲,我充满了深深的同情,我甚至一次次在日记里写道:“我爸太可怜了,他竟然从来不敢和我妈吵架。”
我12岁那年,当母亲又站在狭小的客厅里,用手拍着茶几辱骂父亲时,我挣脱弟弟拽住我的手,说出那句憋了很久的话:“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母亲听后,脸色大变。
随即,她指着我破口大骂,说我是没良心的东西,说我和父亲是一伙儿的,说我在日记里谴责她的话,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听着母亲翻来覆去地说着往事,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揣测:或许,母亲从来没有想过离婚。就像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单方面发起的这一场场战争,因为父亲从不应战,所以她也从来不会赢一样。
她的强势,她的指责,她的控诉,她的不满,更像是在通过喋喋不休,寻找某种平衡。这平衡是什么?年少的我不得而知。那时,我只想带着弟弟逃离这个家。
离开家最光明正大的道路,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我从初一开始,就稳居班级前5名。小我3岁的弟弟,在我的影响和教化下,也渐渐练成了“两耳不闻家中事,一心只读手边书”的本领。
我们姐弟俩就这样成了家属院里“别人家的孩子”。
我如愿考上了离家1200公里的大学。3年后,弟弟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我们都如愿离开了家。
我曾以为,远离母亲,我就会像回归山林的鸟儿一样,身心自由,毫无牵挂。然而,事与愿违。
母亲隔三岔五给我打电话,愤怒的语气形成刺耳的声波,在我的耳边聒噪:“你爸天天加班,家中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我头疼得要死,整夜整夜失眠,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我渐渐变得像父亲一样,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回应。有时,我强忍着愤怒,把电话放到床头,任由她自说自话。
与此同时,我的情感世界也如同沙漠地带。
“你不配恋爱。”“你结婚也不会幸福的。”“你看看你爸妈多么不幸……”这些念头就像植入我记忆的某种密码,一次次向我叫嚣。
我觉得自己要乐观,要积极,要勇敢去爱,要做一个乐观敞亮的人。但真实的我,总是陷入消极逃避的情绪中,不愿和任何人有亲密联系。
这种撕裂感,在我弟弟那儿有增无减——自成年起,他就宣布自己是不婚主义者。
我坚定地支持他。
大学毕业后,我进入国企上班。工作4年后,我买了房子。我忽然想有个自己的家,想过那种“有人为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的平凡生活。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宋先生。他是技术男,在省研究所上班。他清瘦,寡言,严谨,不苟言笑,做事认真,踏实靠谱。
认识9个月后,我带宋先生回家。
父亲甚是欢喜,拿出徒弟们孝敬他的茅台,和宋先生推杯换盏。
母亲把我拽进厨房,强忍着一脸的嫌恶,说出了这辈子我都没法忘记的一句话:“我看他,和你爸一个德行!”
那一刻,我如遭五雷轰顶。“我爸有什么不好?他这辈子最错误的事儿,就是娶了你!”
我气愤地将一把绿油油的菠菜扔进水池,愤然离开。
不管怎样,我已经长大,我的事情,自己做主,自己说了算。
不久后,我和宋先生结婚。一年后,我们有了孩子。
伴随孩子的到来,问题接踵而至,我终于一点点体会到:逃脱母亲的“诅咒”,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宋先生业务能力很强,赚钱也不少,没有不良嗜好,但他还是一次次把我逼进崩溃的深渊。
孩子出生后,婆婆来帮我们带孩子。我产后抑郁,婆媳矛盾让我不知所措。
宋先生不会安抚婆婆,更不懂宽慰我,下班后索性躲到书房里,以加班之名玩游戏。
他甚至住在书房,对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争吵声,置若罔闻。
孩子7个多月时,我下班回来,发现孩子发高烧到41摄氏度。我抱着孩子一边打车,一边给他打电话,电话通着,他却始终不接。
在医院,我抱着孩子跑上跑下,又是输液又是抓药。
从医院回来,推开门看见他躲在书房里,一边吃外卖,一边玩游戏。
我放下熟睡的孩子,跑进书房抓起他的电脑,狠狠地摔在地上:“离婚!”
当我清晰有力地说出这两个字时,竟然吓到了自己。仿佛这两个字,根本不是出自我的口,而是来自那遥远深刻的记忆,来自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那一刻,我看着沉默的宋先生,像个孤独的影子,弯腰去捡摔烂的手提电脑,不回应,不反抗,不理会,更不安抚。
我突然放声大哭——他像极了我父亲。
他和父亲一样,逃避一切矛盾,放弃所有反抗,害怕直面冲突,将两个人的纷争变成妻子一个人的抱怨;他和父亲一样,沉默、冷漠,而他的麻木和隐忍,让妻子的抱怨显得那么荒唐可笑。
他扮作受害者,却是真正的杀戮者。他杀戮的不仅有我们的爱情,还有夫妻之间本该有的正向而健康的沟通。
时至今日,我活成母亲的翻版,在疼痛的轮回里,被明晃晃的冷暴力,逼迫得无处躲藏。这时,我才发现:沉默,也会杀人,且杀人于无形。
我不想成为另一个母亲。我决定和宋先生谈谈。
在某个深夜,孩子熟睡之后,我走进宋先生困守的书房。
我从我的童年,聊到我的苦读;从我的青春,聊到我的抑郁;从我父母相处的模式,聊到我和宋先生的结合;从我重蹈母亲的覆辙,聊到宋先生和父亲如出一辙;从我和我弟的逃离和哀伤,聊到我们孩子的当下和未来……
我哭了,宋先生也哭了。
他的童年,并不比我好多少。他是在父母争吵中长大的孩子。不同的是,在他们家,父亲是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而母亲是那个被打骂的沉默者。
宋先生曾发誓今生绝不成为他父亲那样的男人。他活成了父亲的反面,却未能收获想象中的幸福。
他对冲突的逃避,对矛盾的恐惧,对沟通的障碍,皆因为他内心里住着一个害怕争吵的小孩。
“我们都是受伤的小孩,但我们不能只当受伤的小孩,因为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孩。”我将宋先生揽入怀中。
一次沟通,无济于事。
结婚5年,孩子4岁,我们终于找到了相处之道:可以吵架,可以发怒,可以互损,可以就事论事说问题,但谁都不许用冷暴力伤害对方。
话说开了,规矩立了,疙瘩解了,大部分需求都能得到回应,我们反倒越来越平和。
人前寡言的宋先生,开始在我面前喋喋不休。我也渐渐发现,说话有人听,吵架有人应,出招有人接,需求有人懂,是多么舒畅的一件事儿。
我渐渐放下对母亲的怨憎,开始主动给她打电话,听她唠叨。我从母亲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里,第一次听出了她的孤独,以及对爱的渴求。
2018年夏天,父亲被确诊患有甲状腺癌。
我认为这和他一贯逃避隐忍的性格有关。他看似从不回应母亲的诘难,但从未躲过他们之间的任何一场战争。
父亲手术后,母亲嫌弃我们不会照顾,在医院里和我大吵一架,然后逼着我们回到省城。
她一个人担负起照顾父亲的重任,包括之后的数次治疗。我知道,母亲怕耽误我们的工作,怕孩子没人照顾。我更知道,她离不开父亲。
2020年夏天,父亲身体逐渐康复,我带着孩子回到老家。
母亲和父亲从家属院搬出来,在郊区买了一个院子。他们种了一些蔬菜,喂了10多只母鸡,还养了一对鹦鹉。
“来这里,都是你妈的主意。”某个凉风习习的傍晚,父亲一边给鹦鹉喂食,一边对我说。
“爸,你恨我妈吗?”我看着院子里新栽的几棵果树,还有“咕咕”叫个不停的母鸡,突然问父亲。
父亲沉默了,就像他过去60多年里,一贯的模样。
我站起来,准备进屋。
父亲忽然说:“我对不起你妈,我以前不该那样对她,我……”
我的泪,忍不住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正在厨房里做南瓜饼的母亲,听见我的哭声,拎着擀面杖出来,对着父亲一阵怒吼:“你造了什么孽?”
这一次,父亲没有沉默,而是说:“我给闺女道歉哩……”
我本来只想在家待3天,结果待了10天,用光了全年的公休假。
我带着孩子回到我小时候生活的老厂区和学校,陪着父亲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还带着母亲去看望在县城生活的小姨。
母亲依然爱发脾气,但父亲开始反击,明确提出意见,表达不满和抗争。
看着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我忽然感到心安。
不知道是不是父母的改变也影响了弟弟。35岁时还宣布独身的弟弟,在36岁生日时,忽然宣布要结婚。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纷乱争吵、误解伤害、病患疼痛,总算没有走散。
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回应,学会了倾听,学会了诉说,也学会了理解和包容。
我们终于懂得,所谓爱,不过是:我在说,我在听,我愿听你说,我想对你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作者:刘娜。文章来源:《读者》杂志2021年第15期 原标题《我愿听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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