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从市里开民生工程调度会回来后就病倒了。
这么一棵挺拔的杨树说倒也就倒了，全办公室九个人除了老杨外没一个相信，怎么说倒就倒了呢？打死也没人信。可是事实是残酷的，现在的老杨真真实实地躺在县第一医院的病床上。对于老杨的病，有人说是累的，有人说是气的，争来争去八个人自然而然分成两派，并且两派正好各四个人。
前一阶段市人大、市政协相继前来调研，白天黑夜连轴转，大家都累得不轻，老杨首当其冲。好在目前办公室较前一段轻松多，除了接接电话，打印一些不紧要的文件外，就是畅游钓鱼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么。
这两派一边钓鱼，一边争论老杨到底是累病的还是气病的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累派以为，为了切实把民生工程做实做好，老杨哪件事不是身先士卒身体力行？资金发放类项目落实到位没有？补贴类资金认真核对了没？工程类项目进度与质量监督检查加强了没有？对薄弱环节和可能存在的问题督查整改了没有？各乡镇及各部门“一文三册”制订了没有……诸如此类举不胜举，老杨不累才怪哩。
气派认为，为了让老百姓得到实实在在好处，为了把每一项工作落实到实处，老杨在督查西城乡峁沟村低保落实情况时，得罪了一个村干部。就是这位身手不凡的村干部气得他住进了医院。谁知，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将大家想轻松一下的想法弄得荡然无存。
两派正争论得热火朝天，不知何时张局长站在门口，大家立刻停止争论各忙各的。张局长是财政局一把手，一米八五的个子，随便往哪儿一站，都会给人威风凛凛的感觉，加上平时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手下人大都怕他三分。财政局上上下下大大小小31个办公室，张局长最看好的就是民生办。张局长缘何看好民生办，因为民生办有一棵挺拔向上的杨树——老杨。自从民生工程在全省实施以来，民生办获得了许多奖项，不但有县级、市级的，还有省级的。这些奖项中，光省级特殊贡献奖就有两项，市级杰出奖两项，县级特殊贡献奖两项……张局长要大家留守一人，其余全部到医院看望老杨，并嘱咐说，大后天由省委、省政府督查室，省农委，省财政厅等六单位组成的省民生工程督查组将来我县进行督查，关键时刻看老杨能不能站起来。
大家对张局长本末倒置地安排颇感意外。按常规，有人住院了，大多数办公人员照常工作，只安排极少数人员前往看望。之所以这样安排，说明了两个问题：其一是张局长对老杨格外看重，其二是省里这次督查十分重要，亟需这根顶梁柱支撑掌控，不然的话省里这次督查很难说不出岔子。
中午十二点十分，民生办工作人员完成了对老杨的看望。
老杨是民生办主任，主抓民生工程工作，在商城市三县一区中小有名气。浑身劲抖抖，走路风火火，是老杨给每个人的印象。
无论市级县级的民生会，老杨介绍五年来县民生工程实施总体情况，根本不用稿子，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又声情并茂，富有磁性的语言极具吸附力和穿透力。如果，对民生工程，不用心不卖力，不痴情不忠守，不捻熟于心，不胸有成竹是很难做到这点。
对民生办的每一位同行来说，无论下乡还是在办公室，老杨都能给人愉悦身心的感觉。行进途中也好，休息时侯也罢，老杨都侃侃而谈娓娓道来，谈政策说民生，谈方略说计谋，于不经意间就把党的民生政策灌输给你，使你受益匪浅耳目一新。老杨自有老杨的风格，每次谈话都是一篇美文，每篇美文都具有一定的势能，势能总会造就迷人的景观；有时似飞瀑天降一泻千里，有时像小桥流水波澜不惊，有时则如午夜的星空给你无穷的想象。与老杨一起，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空洞，感觉不到无聊，激情四射的风格，审时创新的思维，随时随地感染着你、鼓舞着你，不经意间你就受益匪浅，因此你也变得朝气蓬勃丝毫不敢懈怠偷懒耍滑。比如搬《民生惟上》报告文学集，他带头从一楼往二楼上搬，一捆十五本足有二十斤，你不能不干；再比如搬《民生工程干部读本》，一捆五百本足有八十斤，又是他一声不吭往办公室内搬，你能好意思不干？无形的力量最有感召力，这种力量远比直接命令要有穿透力和震慑力。
这就是老杨——杨利民，民生办的杨主任，大家的班长和工头！
下午上班，大家惊奇地发现老杨回来了。
第一个发现老杨杨主任回办公室的是倪主任。倪主任是民生办第一副主任，老杨病了后理所当然挑大梁。在中午看望老杨回家的路上，还琢磨如何开展下一步的工作，脑海中已绘就了三套方案，现在好了，一切都不用了。
我说老杨，咱们的民生工程不可能不重要，但是身体——
倪主任余下的意思是：但是咱的身体也不可能不去重视，没有健康的身体，什么民生工程也干不了，你说是么老杨？
高店敬老院的扫尾工作进行得咋样？房管局的那份危房改造后续补报资料送来了没有？城关镇幼儿园扩建工程中的伤人事件处理到位没有？许家集乡大牛庄水厂机房的那根漏水管子换好了没有？新城镇湾沟村庙里胡同庄东北角大皂角树旁那位庞王氏的低保兑现了没有……
老杨主任一阵连珠炮将倪主任打得不知如何是好，在这种阵势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招架还手的功夫。倪主任一边汇报一边将相关图文资料拿出来呈给老杨主任过目，同时将手指点在庞王氏名字上。望着这个名字，老杨主任眉头皱了几皱，思绪一下子铺展开来，铺展到前天下午，新城镇湾沟村庙里胡同庄东北角大皂角树旁那位庞王氏家门口。
庞王氏的低保都吃了两年了，听说低保本还没拿到手。老杨主任声调和缓对村主任冯骥说。
杨主任，庞王氏的身份证号码弄错了，我到信用社腿都跑细了，叫他们改正他们总是磨磨蹭蹭的，今天说机子上不去，明天说停电了，我都烦了，现在上班的效率真低，咱们党也不整顿整顿。这位叫冯骥的村主任侃侃而谈，一腔激情溢于言表。
效率再低，两年内应该能办好。老杨主任不依不饶直中要害。
在来这儿之前，老杨主任就听说了这位叫冯骥的村主任是个人物。新城镇的大大小小官员哪个不拿他沉甸甸的。比如修建村村通公路，新城镇上上下下十五个行政村，湾沟村是第一个修好的；学校危房改造和校舍加固，湾沟村是第一个进行的；农家书屋建设湾沟村是第一个建设的；新城镇敬老院扩建选址恰好就选在了湾沟村；全省十大美好乡村建设示范村已通过了县级验收……诸如此类举不胜举，湾沟村村部四间大办公室墙壁上挂满了奖牌锦旗，一看就给人一个非常先进的印象。
被老杨主任击中要害的冯骥摸出一支烟自己叼在嘴上，并不让一让老杨。单从这一点上说，这位叫冯骥的村主任也没把老杨主任放在眼里。老杨主任当然意识到这点，凭老杨主任下乡积累的经验，对这样的人应先礼后兵，人不是打怕的而是敬怕的。但这一套，村主任不吃，才迫不得已加重语气。谁知这一招也行不通。老杨主任拿出手机，拨通了镇民生办负责人杜超的电话，拨了一气一直提示：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刚关机有电话打进来，是镇民生办负责人杜超的电话。没待老杨主任张嘴，杜超语言的洪水直往他耳朵涌来，没有片刻招架的功夫。回去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病倒了。
老杨主任打记事到现在，生病有一个明显的规律：无论什么病，都是先头痛后发烧，小疼小烧，大疼大烧；这次却反其道而行之，先发烧后头疼，四十一度的高烧你想想那头有多疼。
财政局各股室加上民生办所有工作人员轮番看望，着实感动了老杨主任，再说大后天省委省政府组成联合督察组就要来了，中间只有两天时间，有很多工作需要做，平时民生工程这一块在全县乃至全省都是先进，邻近年终了可不能弄砸了，一切问题往往出在细微末节上，不注意的话，一年的心血汗水就等于白流了。农村有句话说得好：七十二拜都拜了，最后一哆嗦却哆嗦坏了，就是这个道理。老杨主任此时此刻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大后天的督查。来到办公室后没待倪主任说什么就噼里啪啦地打过去。
刚对倪主任打过连珠炮，市民生办胡主任就把电话打过来。
胡主任先是询问病情，继而安排工作；前者以示上级对下级的关心，后者特别强调省里这次督查的重要性，最后又格外嘱咐老杨主任，你可是代表咱商城市三县一区啊！你可是代表咱商城市三县一区啊！
虽说是电话，可老杨明显感到，那“啊”字后边有无数个手榴弹样的感叹号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并且都一一拉开了保险盖，正嗤嗤地冒着揪心的蓝烟。
老杨主任放下电话，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该整理资料的整理资料，该下乡的下乡，各路人马各司其责分头行动。安排好这些，老杨主任站在县民生工程示意图前凝思起来。看了一会儿，老杨主任拿一只铅笔头在示意图上比划来比划去，自言自语道：全县大小六条路线，抽查也好，全查也罢，都心中有底，都是实打实的工作，无论怎么查也不可能查豁了，怕就怕——
此时，老杨主任自然而然联想到，新城镇湾沟村庙里胡同庄东北角大皂角树旁那位庞王氏的低保兑现问题。正在思考对策，有人碰了碰他拿铅笔的手，是倪主任。倪主任拿出两个沾满芝麻的展沟烧饼递给他：夜影都上墙了，我的肠主任和肚主任早打架了，先垫垫。
老杨主任接过烧饼，连声说好好，你去一躺横店乡，亲自检查一下镇中心小学留守儿童活动室的匾牌换掉了没有，那校长可是个滑头。倪主任说，我说老杨你是忙迷糊了吧，你看看现在都啥时候了，甭说没有车，就是有车谁愿这个时候开？就算有人开，到了地方哪个学校不关门，我打电话问一问催一催。估计倪主任刚下楼，妻子就火烧火燎地打电话说，新城镇分管民生的杜超和湾沟村一个叫冯骥的，把一堆礼物送进屋就走。
这期间，老杨喝了一杯水，去了两趟卫生间，整理一个多小时的资料，打印了六十份简报，校订了第八期的《民生与倍增》清样，接了四十五个电话，打了十二个电话。这时的老杨嗓子眼儿有点痒痒，凭经验这是咳嗽的先兆，如不及时制止的话，咳嗽起来就没玩没了，立即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原想让妻子马上把止咳片或者金嗓子润喉片送来，十二点三十分要去分管民生工程的武县长那里汇报，总不能边汇报边咳嗽，武县长可是特别讲究的。没料想，电话那头，妻子一下子火了：现在黑灯瞎火的都下半夜了，到你办公室有六里路你叫我去给你送什么止咳片金嗓子？妻子心里只骂，这家伙肯定昏了头了，把夜里十二点当做中午十二点了。
老杨主任推门往外看去，方知这座小城早已安睡，大街小巷也已灯火阑珊，偶尔有小车打楼下的路上驶过，恰到好处地渲染了夜的深沉与宁静。老杨主任不知道这期间，办公室的三个副主任都曾来过，倪主任是零点十五分离开这儿的，并提醒他昨天没有了今天来到了，倪主任要不是妻子小孩都发高烧需要照顾，说什么也陪着老杨坚守岗位，
市民生办胡主任打来电话已是第二天六点十分。
老杨，打搅了你的清梦，不好意思，因为明天，明天省里就来人了，我天胧明才睡着，睡着睡着又醒了，你看这你看这——
胡主任很快挂上了电话。
老杨主任非常清楚，胡主任什么工作也没有安排，恰恰说明这个时候胡主任给了他一定的工作压力，此处无声胜有声。胡主任更清楚，这种方式比直接命令督促更有威慑力更有效，尤其对像老杨这样的脚踏实地干起工作不要命的人。市民生办胡主任的电话收起不久，杜超也不甘落后地打过来，说昨晚上他和那个村长来过了，主要是来承认错误的，并说庞王氏的低保本已办好了，叫他放一百二十个心。老杨主任立马打电话给妻子，叫她天明务必把礼物原封不动送到分管民生的武县长那里。 这时的老杨感到太饿了，必须马上补充，不然真要倒下了。附近的小吃店早已灯火通明热气腾腾了，屁股刚在小吃店的板凳上坐下，分管民生工程的县长就打来电话，强调这最后一天的重要性，各项工作务必要落实到位，提前进入临战状态，并提示说，这一关要是能顺利通过，并且拿个什么奖的话，省里一下子能拨付四点五亿配套资金，到时候，我老武亲自给你杨主任接风。老杨主任 嘴里嘀咕着：接不接风那是后话，先弄根油条吃吃再说。边嘀咕边伸手拿起一根刚出锅的油条往嘴里送，乖乖，烫了我的牙了！这时候，东天出现了一抹暗红色，小吃店门朝东，老杨主任正正好能瞧见那一抹色彩，那是黎明即将到来的消息，尽管，这黎明被白天和夜晚分割，但那清晰的印痕还是能招引人朝新的一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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