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得多了,写得多了,慢慢就开始感觉到文字中明显存在四种「境」。而何谓「境」呢?境的原意是:边界、疆域或状况,它代表一种界域。因而,我们就用四个字来代表文字的四境:
- 意:
意义,意识
- 情:
情感,情绪
- 景:
场景,情景
- 音:
音节,音韵
意
一篇文字的「意」是它存在的意义,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思考与意识。
以「意」为先的文字当推鲁迅先生的文章。中学时代,先生的文字可是苦了我,语文课本收录的最多,考题中出现的也最多。先生的文字属于新白话文,却又明显和现代文字有着明显的差异,读来总感觉膈应。
当时,心想这样的文字有什么好,还老被选入课本,被逼学得多了,也颇感厌烦。如今,二十多年后,再重读先生的文字,才顿感当年真是太 “聪明” 了。先生的杂文自是铿锵凌厉,而小说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是深刻。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这一幕,很多年后依然栩栩如生地留在记忆中。在小说《药》中,处处写「景」,然「意」却如影随形,所有的对白、场景都是为了想表达的「意」服务的。「景」在明处,「意」在暗处;「情」未点破,却无处不在。
而在先生写了十多篇小说后,结集为《呐喊》,作了自序,才道出了在小说中未名言的情感与情绪:
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情
有时,一篇文字的「情」就是它的「意」,情意合一。
以「情」为先,「意」随合之的文字当属朱自清的《背影》。《背影》的妙处在于通篇都在描述场景,只偶尔穿插两句情绪之言。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背影》的文字虽笔墨重于「景」的描写,但大家都了然它的重点却在「情」,那么情背后的生活意义已无需多言。
景
在文字里,若说「情」或「意」是灵魂,那么「景」则是血肉之躯。
写「景」的巅峰文字,当属千年之前的唐诗。唐诗短短数行,景境盘旋缭绕,而所有的景,最后都是为了抒情。先看一首让李白都扼腕的: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短短八句,六句写景,两句抒情。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记李白登黄鹤楼本欲赋诗,因见此作,为之敛手,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后来,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有作类似一首: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清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若不考虑先后之作,两首文字我自感觉可算匹敌。而另有号称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更是将「景」、「情」合一。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不见其抒,情自散出。
唐诗,本有格律、韵脚约束,天然具有「音」境。所以,流传千古的名诗,基本都是四境大成之作,而且还只有那么寥寥数字,其塑造的巅峰,让现代文字不禁感叹: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音
现代文字,除了诗歌,大多失去了对「音」境的追求。
而我读过的最有「音」感的文字,当属余光中的那篇《听听那冷雨》。一开篇就从下雨写起,从雨声写起。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
直写到「雨」字,汉字本是象形字,写形本是视觉场景,却以声形之。
凭空写一个 “雨” 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雨声,不是单调的声音;雨来,是为了演奏一场音乐会。
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无需音乐响起,默默读完这篇文字,感觉就像听了一场雨的音乐会。这就是余光中笔下的雨,有「景」、有「意」,更有「情」而最出色的当是「音」。老先生是在中年(四十六岁)写下这篇文字,离开大陆二十五年时。
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
所以,老先生那时是中年听雨,岛如客舟,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悲欢离合总无情。如今,没了梧桐,少了月桂,倒了柳枫,疏了荷叶,雨再来的时候,“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
音乐会终有散场,「音」、「景」同时结束,最后只留下「情」—— “前尘隔海”。
...
读得多了,写得多了,每当提笔,能得几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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