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红妆报君恩

1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氤氲的水汽从河面升起。迎着月光望去，一切都仿佛披上了轻纱。河道两岸座座高楼临水而建，此刻灯火通明，恍若白昼。屋内人影攒动，台上美人如画，台下恩客尽欢。这便是入夜的秦淮，若隐若现，朦胧诱人。

循着一个红雕小花窗望去，有一人轻执眉笔，细绘妆容，眉间朱砂，点绛红唇。等一切描绘完毕，镜中人竟是如此倾城国色，娇柔美艳，微微一笑，连明珠都光华全无。

丫鬟挑帘而入，“姑娘，该您上场了，下面人都等急了。”

女子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一开口，竟是说不清的娇柔软媚，绕是丫鬟日夜伺候，也不由得身子一酥，默默退下。

随着一声“姑娘出来了！”，原本就嘈杂的大厅更是人声鼎沸，一声声“四娘”一阵高过一阵。

是了，她便是这秦淮名妓林四娘。

无数人一掷千金，只为看她一眼。天下女人恨不得她死，天下男人恨不得为她而死。

曾有人惊叹：得林四娘一顾，此生无憾。

她微微弯腰，缓缓向台下行了个礼。霎时间满堂寂静，一曲琴音划破夜空。明亮的舞台上，着华服，绘红妆，舞姿曼妙，摇曳生莲。

这便是她和他的初见。

他由着一群人簇拥而入，其中还有几位昔日里在这儿横行霸道的官员，只此一眼，便知身份非凡。她更加卖力的舞动腰肢，仿佛要用尽她所有的热情。

果然，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光芒，每一个男人见了她都是这种光芒，那是一个男人想得到一个女人的光芒。

她在心中轻笑，地位尊贵如何，身份非凡又如何，在美色面前，也不过如此。

世间的男子，哪里会有什么例外。

募地冷光一闪，她从水袖中抽出一把软剑，手腕轻抖，身前便出现朵朵剑花。足尖一点，飞身而上，一手抓住梁间红绸，飞绕舞台一周。剑所过之处，花瓣飞扬，恍若漫天花雨，美不胜收。

众人惊讶于这奇景还未回过神来，一时间鸦雀无声。不只是谁说了一个“好”字，周围才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声。

在赞扬声中她缓缓落地，俯身向众人行礼。一抬头，便望见他紧紧的注视着她。不似先前的满目欲望，此刻你的眼中只有惊讶与欣赏。

“好一个奇女子，本王重重有赏。”他放声大笑，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物。

此刻她才知道，他竟是青州衡王朱常庶。

2

此时的青州衡王朱常庶已是六传衡王，据说他的祖先是明孝宗朱祐樘的胞弟，分封为衡王，王位世袭，传到第六代便是他了。这时的皇帝明思宗，算得来应是王朱常庶的侄辈，如此尊贵的身份，对着一个花间女子，却毫不吝啬赞美之言。习惯了他人既鄙夷又炙热的目光，这样单纯的欣赏，反倒让她不知所措。忆起那阵爽朗的笑声，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那日之后，他便日日来看她舞剑。

不同于坊间流传的恃宠而骄，贪财好色，他对她皆是以礼相待，从无逾矩。在这勾栏之中，见惯了风花雪月，多少自诩清高的文人墨客见她，也难免沉湎其中。

唯独一个他，是真真切切的欣赏，真真切切的赞扬。

她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又是一个歌舞升平的晚上，她在台上轻吟浅唱，他在台下把酒言欢。本是寻常光景，却因为他，竟生出一种现世安稳的感觉。

不料想，舞楼里来了几个不合时宜的纨绔子弟。

对于这种事情，她到也是司空见惯。平日里逢场作戏也就敷衍过去了。可今日，在他面前，怎能曲意逢迎，看轻了自己。终究不愿在他面前低了气节，那些人说到难听处，她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谁料他们恼羞成怒，动起手来。

没有感到预期的疼痛，睁开眼，却发现那一巴掌在离她分毫之处被硬生生截了下来。

他竟然救了自己。

没有理会其他人探究的目光，他将自己揽入怀中，看着台下众人，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林四娘便是我朱常庶的人，如若再有人欺辱于她，便是和本王为敌。”

“四娘，我必十里红妆，迎你入府。”

他如此深情款款看着，一双眸子温柔的可以滴出水来，熨烫了她的心。而他眼中的女子，冰肌玉骨，巧笑嫣然。

成婚那日，他大摆流水宴席，与民同乐。众人皆传，林四娘好福气，得衡王如此宠爱。

醉月楼里，她身着凤冠霞帔，任由丫鬟为她上妆。不是没有戴过比这漂亮的首饰，不是没有穿过比这美丽的衣服，可这样一身新娘礼服，竟将自己称的恍若天人。是谁说，一个女子在新婚之时才是最美的。

今日之后，这世上再无歌妓林四娘，只有衡王宠妃姽婳。

如当日所言一样，他果真待她体贴入微，哪怕府中佳丽成群，他也从不多看一眼。知道她喜欢武艺，竟不顾其他人反对，将府中其他妃嫔整顿起来，任她操练。

这样的温柔，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一介歌妓，怎配得他如此宠爱。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她听见面前的人心脏跳动的声音。

“四娘，这世上，只有你懂我。”

就这一句话，让她红了眼眶。眼前的男人，如此真心实意，将自己视若珍宝，她如何能报答。

她以为，他们会这样，一世长安。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

3

崇祯八年，天下大旱，饥荒延绵，民不聊生，到处发生变乱。身为青州衡王，他奉旨领兵讨伐流寇。出发前夜，他抱着她承诺道：“等我回来，便再不管这些俗事，我辞了这职位，与你共游这大好河山。”

从此她夜夜难寐，日日凭栏，却只等来了一封求救信。

原来那日出征之后，守军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最后被贼军围困在一个小山岗上，进退不能，形势十分危急。

她大惊失色，心中挂念他的安危，不顾自己女子身份，到当地县衙请求出兵支援。

谁料城内的官吏眼看王爷出师不利，而贼军的声势越来越大，不由得心惊胆颤，信心丧失，准备开城降敌，以委曲求全。

问讯之后，她大失所望。别人可以不顾他的性命，她不可以。那个十几年来唯一给了她温暖的男子，那个真心真意爱护她的男子，即便是死，她也要陪着他一起死。

于是，她单枪匹马，出了城门。

哪怕是日日与剑相伴，但到底是和上战场不一样。当手中的剑刺进对方的身体时，她的手微微发抖。

怕，很怕，非常怕。她是自小习武，从来都比别的女孩子胆子大。可她终究还是个女子，甚至没有打过人，更何况是杀人。这样的刀光剑影，这样的命悬一线，她不能后退，因为他在等她，等着她带他回家。

她听见有人唤她四娘，那样温暖，那样熟悉，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他。

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就在那里，和她就隔着几步，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她对着他微微一笑。

冰冷的痛感插入身体，所有的意识开始模糊，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握不到眼前的那双手。眼皮越来越沉重，她知道，她要死了。

她躺在他的怀里，缓缓伸手抚上他的脸。这样冷静自持的一个人，此刻却是号啕大哭。她想安慰他两句，却再也没有力气开口。

她这一生颠沛流离，受尽苦楚。少时父母双亡，无处可依。后来沦落风尘，更是人人不屑，从未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真心。直到遇见他。

那是她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芒。

得君怜惜雨露深，姽婳红妆报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