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北山乡是北县最穷的一个乡，元沟村又是北山乡最穷的一个村。北县属北方干旱平原的山区，因为缺水，农产品长势不好，因为山路崎岖，即便偶尔长好丰收的农产品也卖不出去。久了，贫瘠的地方越发留不住人，年轻有能力的都出去打工了，走得早的把孩子和家都带出去，走得晚的没有能力带家，便把孩子留给年迈的父母。

小花和小红同岁，他们的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属于出去晚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所以也没有能力把她们带出去。她俩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乖巧懂事漂亮，如同两朵盛开的杜鹃花。在那个女孩子总是不被大人看重的地方，两个人童年就开始打猪草放羊，做简单的饭菜，洗衣服，刷锅洗碗，照看弟妹，上学其实是不重要又不得不坚持的过程。乡下条件苦，开始三年级是在本村上的，四年级以后在邻村，等到小学毕业便要去乡里上初中。上学本身对于她们来说，并不能感受到快乐，还影响了爷爷奶奶的干活，额外给家里加重了负担，所以小学毕业她俩就都萌生了退学的念头。小花父母虽然也有此意，但看着别人家争气的孩子还是忍不住嘟囔几句后，小花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小红的父亲毕竟曾经做过民办教师丢不下那脸，还是让她去上了初中。

初一下半年，城里转来一男生，他整齐干净的穿着和城里孩子特有的气质让情窦初开的小红着了迷，即便穿着破旧不合体的衣服小红也依然美丽如花。成绩不好的他俩被老师分为同桌，那个男生也不喜欢学习，但他干净会玩，他给小红讲城市的繁华美丽，他给她看了许多书，周末从城里来给她带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零食和玩具，并给她买了一支带钻的凤凰发夹，他说，小红就是山沟里的金凤凰。很快他们早恋了，他们一起旷课去山里疯玩，有时候他也带小红去城里看电影，吃饭。过完年用他的压岁钱给小红买了一套很漂亮的衣服。初二下学期小红怀孕了，这在当时的确是够爆炸性的新闻。那男孩的父母来，和小红爷爷奶奶商量，赔了一些钱，迅速带走了那男孩。学校肯定是待不下去，被父母绑起来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的小红发现家也是无法待下去。她再努力干活，依然被父母嫌弃，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常常骚扰她，甚至有一次在沟里打草差点被那个远房叔叔强奸，她拼死反抗后，那男人搧了她一耳光，“破鞋，装什么清纯。”回家后四处散布谣言说小红勾引他，他那五大三粗的老婆找上门来，扯着小红的头发，想要把小红的脸抠烂，小花路过，扯住那女人，和小红的奶奶一起制止了那女人。

暮色里是奶奶的骂声，山村的黄昏静谧安宁，炊烟袅袅升起，跃过山头变成了云，山上的树影在暮色里像挣扎着的妖怪，一阵风吹过，有点冷。小红知道村里是呆不下去了，她必须走出去。想到家里住着的那个收山货的男人看她时候的目光，她知道美丽又有过绯闻的女人无疑是吸引人的。在父亲喝多了又打了一顿后，弟弟的啜泣引来了那男人的安慰，第二天小红就跟着那人离家出走了。

城市到底优越，只要你愿意干活，养活自己总是不成问题的。刚去的小红在小餐馆打工，干了一段，老板看有头脸的客人来就让她陪酒。有一次陪一个ktv老板，因为她年轻漂亮，嘴又甜，会讨好人，老板便动员她去做小姐。那个ktv规模很大，乖巧而美丽的小红很快就不缺钱。有了钱便能买得起高档化妆品，去找造型师，买美丽又适合自己的衣服，于是她就越发漂亮而有气质了。日子很惬意，有着那么多男人宠着，有着大把的钱，小红觉得自己就像活在梦里。直到有一天，一起上班的那个小姐几天都没有来，最后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发现了碎尸，警察带走了所有小姐，虽然与自己无关，依然没少吃苦头，腿被打烂了，拖得久了，发炎红肿，后来好了，那道疤却永远也褪不掉了。二十天后，撑不住的小红找了一个相好的交了罚金。

城市的街道楼越来越高，霓虹灯下城美得失真。从派出所出来，小红知道自己即使再有一点钱在这个城市都不过是被唾弃的风尘女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对她来说都可能是灭顶之灾，国家管理越来越规范，钱越来越难挣，她知道自己年轻不了多久，如果仅凭目前这样，终归这个城市在人老珠黄时候把她当垃圾扫出去，想到那个恐怖的家乡，想到那些梦魇的过往，她发誓留下来，即便吃再多的苦也要留下来。

年轻漂亮的确就是资本，有人已经替她操心了。一个她一直不很上心的男人在楼下等她，因为不走心，她甚至记不住他的姓，这并不影响那个人对她的喜欢。“上学去吧！我给你联系了一所学校。这几年我供你读书！”

“条件呢？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受了惊吓后有些疲惫的小红依然美丽，波澜不惊地问。

“要说没有想法，是假的。但我不会强人所难，你的骄傲我也领教过了，如果恰巧你也喜欢我，我不介意做些什么，如果恰巧你的喜欢只是喜欢，那么也无所谓，就当我借你钱，等你将来过好了还我。”这一刻小红记住了，他叫罗恩。

“你基础差，自己去学校要努力学习，要改变自己，不论背后的东西，台面上的硬件是必须的。帮你只能是你上得了台面时候，紧要关头一两步，路终归是要靠自己的。你很聪明，会分得清。不然你就回老家吧。”那一年的小红十七岁。

四年后毕业，小红凭自己的努力，没有挂科，英语过了四级。这个过程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但是她知道上学比放羊打猪草要轻松得多，况且放羊打猪草人家也未必看得起自己。上学占的委培指标，完了可以直接去单位报道。她和罗恩在一起，但她明白自己的处境，从不提额外要求，从不胡搅蛮缠，读书多了看起来更加斯文美丽。或许从初二那男孩子的绝情，或许从那个小姐因为感情纠结死于非命后，小红就看破了人生。报道完后，罗恩并没有让她上班，而是继续脱产上学。因为她的懂事，在知道自己终归给不了她一份安稳又离不开她，罗恩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小红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她是成人脱产上学学得最好的一个，这一切都使她信心百增。过多的磨难使她在待人接物方面得体大方，不久也成了单位的一道风景。

小花是一直安守本分，十八岁那年，家里就张罗着给定亲，于是她开始陆续见面。在这些人里也不乏情况较好的，比如城郊村支书的儿子，虽然有些混混气息，但他对小花却情有独钟。他的过度热情和霸气却使小花有些害怕，终躲躲闪闪的不了了之。姑姑又介绍了姑父的侄子——一个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本分的男孩子给她。小花心里颇有些喜欢，这样老实人应该是靠得住的。订婚时候买了几件廉价的新衣服，对于她而言，穿在身上幸福无比。简单而热闹的结了婚，很快生了俩孩子，一男一女倒是蛮幸福的。婚后和弟弟们分家，借钱盖了房子。生活的压力使她不得不拼命干活，日出而作久了，皮肤黝黑而粗糙，早早脸上就有了皱纹。好在老公也是过日子的实在人，住在新平房下，家具什么都是结婚时的，样子虽然过时了，却也实用。还欠一些帐，鼓足干劲的小花一脸知足地和旁人谈着自己的白手起家。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流走，美人自己不珍惜，岁月也就无情地剥去了她的韶华，刻下了时光的年轮。小花苍老得找不出昔日美人的样子，大声说话，粗鲁地吃饭，毫无形象地随意躺地上。

小花的老公有点手艺，渐渐在农村也很吃香，也能挣点小钱。开始如数交给小花，发现她有钱也依然灰头灰脸，毫不注意形象。农村男人大多出去打工，有些家中就剩下了女人和孩子。女人许多重活干不动，再加上修理什么都不会，小花老公手巧腿勤，长得也精神，有的年轻漂亮的女人耐不住寂寞慢慢对小花老公眉来眼去，渐渐就有了故事。

那年小花她姑姑家那个小她一岁的表妹月让人介绍了那个城郊村书记的儿子，随着城市的不断繁荣，城郊不断拆迁赔偿，郊区人的腰包迅速膨胀起来，她的表妹自然而然成了贵妇。他们夫妻每次回娘家都会带好多东西。令左邻右舍很羡慕。小花私下也曾问过月：“他待你好么？”月说：“别人能给我的他都能给，别人不能给的他也能给，人要知足。至少可以选择的时候，鲜花还是开在温室里，不要插在牛粪上。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他的老婆，他只有照顾好我，余下精力才会偷偷摸摸。”小花看着和自己不像一个年代的表妹，很是茫然。

小红周围追求者如云，可阅尽繁华的小红却不想嫁人。地位的改变她已经沉稳端庄大方，有钱真好，可以让时光在脸上轻轻拂过，却没有痕迹。

小花的老公迷恋那个年轻的女人，许久不曾回家。钱早就靠不住，两个孩子上学，日子还得继续，小花忍气吞声更加劳苦地干着。幸好孩子们成绩都不错。

乡村的土道旁，六月的太阳正毒。挥汗如雨的小花在收麦子。一辆车缓缓驶过来，许久没有回过家的小红看到小花，乡下变化太大了，小红已经认不出路，停下来问在路边喝水的小花。小花很快认出了小红，岁月在她脸上没有多大痕迹，看着沧桑的小花，小红问小花：“你后悔么”？小花想想，“不后悔，我没做错什么！我有了孩子，并且一直是堂堂正正做人。”小红说，“是啊，你勤劳俭朴，任劳任怨，能容得下浪子，可是，人活着不是为了一道牌坊啊！我从开始轻信男人的时候就错了，男人是靠不住的。两个人的错我一个人承担了后果，后来走出去，知道自己以前有多傻！我意识到不能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于是我就拼命学习，现在我的外语过了六级，也拿到了硕士文凭，这些可以摆在桌面的东西足以忽略曾经的不堪。你看看，你努力地把自己搞得一团糟，连离婚的资格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自尊。不是我不尊重感情，是我尊重感情时候，我就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任人摆布。当然真有一份值得我心动的感情放到面前，我也会认真地爱一回，前提是我驾驭得了。看穿世事突然觉得还有谁值得我去爱呢？”

小花默不作声，或许她听不懂。

小红走时把车后箱的几套衣服留给小花，又给留了烟酒和一点钱，然后用自己的化妆品给小花画了个淡妆，镜子里的女人依然漂亮。＂你也漂亮过一回。＂小红说完就走了。

小花老公听人说他家来了个洋美女，跑回来小红已经发动车，看了一眼他，并没有停车。小花的老公抽着小红给的好烟，喝着小红给的好酒，醉了后开始打小花， “那个婊子，她怎么不找别人？她就觉得你和她是一路货。你说你是不是也想和那婊子一样？不过就你这样，做婊子都没人多看几眼，也就是我不嫌你。”“我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日子才成了这样，我一不偷懒二不偷汉，怎么就落了这个地步。”小花哭着。“倒是你，许久都不顾家，你不心疼我，孩子总还是你的吧！”“呸，你不是勤俭持家，你不是能干得很，我又不要你的钱，房也给你盖了，现在没有大的开销，地里收入都是你的，你还找我要钱。”吃饱喝足的男人趾高气扬地去他相好那里，走的时候不忘偷了一身小红留的衣服。

麦子收完人们都在抢着浇地，旋地，准备种玉米。小花的男人在镇上理发馆小寡妇那里醉生梦死。打零工挣的钱在那里一点点给置了家当。常常盯着小寡妇，恨不能揉碎在自己怀里。小花夜里浇地崴了脚，许久后被邻居发现，背回去叫她男人，她的男人把她送医院，交了一点住院费后，拿着小花的钱飞奔城里给小寡妇买了一条项链，就不再闪面。女儿哭着求了许久，那小寡妇给扔了十块钱，小女孩找来了舅舅，舅舅打了那男人一顿后接姐姐回了娘家。

腿好后的小花回到家里，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到周末，孩子们都住校，傍晚那男人回来了，醉醺醺地要钱，要离婚。骂着骂着就上手了，这一次，小花任由他打自己，她需要一些绝望来改变自己。小花被打得很惨，几天后一拐一瘸地背着包袱带着女儿打工去了，她已经输了半生，她不能让女儿也如她。再不走，说不定会被打死。

后来听说那个小寡妇不要那个男人了，不过在一群留守妇女中，他也不缺年轻女人。听说不小心被染了性病，又染给别人，被打个半死，好了后嘴上怀念老婆，但放纵的时候就只记得情欲。

小红移民了，她的一小套房子让小花暂住着，小花在某个花店打工，进了城的小花也开始漂亮了。只是小花一直不明白，一样的奋斗，没有错误的自己为什么会落到如此结局？而有过过错的小红，就可以光鲜地走下去？难道勤劳俭朴也是错的？不会有人回答她，夜色里的城美而妖艳，所有白天脏乱的角落在灯光下美得不真实，城用它的博大包容了一切。

夕阳西下，村子静谧而安详。一丝风也没有，蝉起劲地聒噪着。村头的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恶臭。隔壁的丝瓜藤绕到小花家的墙上，总以为这边风景更好，结果只看到满院枯草，又回不去了，索性开了两朵黄花，结了一个果实，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