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与自己相见

难与自己相见

四十五岁无疑是一个明显的分水岭，前一年还可以说是“正当年，虎虎生威”，后一年则会有“烈士暮年”，奔五的悲凉。

几年前好友无端去世，参加葬礼的峪舟内心有了一点异样。以往亲朋好友的葬礼，忙碌的峪舟被剥夺了哪怕一秒钟的悲伤时间，这次是个例外，因为发生的突然，峪舟在最后一分钟才得到通知。等待亲朋好友到来之际，峪舟在偌大的厅里，一排排黑色呆板的椅子中间坐下，面对黑白遗像，“难道人就这么离开世界了？”峪舟不愿意用“死”这个词，试图去找出一个“冤家”来论理问罪。挽联和悼词，似乎是对一个人的盖棺定论，又好像是虚假的溢美之词。眼前的字迹模糊起来，峪舟心里有个声音在问：倘若朋友有在天之灵，他真的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吗，还是只想安静思考自己对一生的恰当总结。汗津津的手掌湿透了手里的纸张，峪舟有些惶恐地悄悄在裤子上擦去。宾朋致辞 ，缅怀对朋友逝去的惋惜，峪舟像泥塑一般坐在那里，心里却如翻江倒海：短暂的人生，究竟谁，什么才是最终合理的总结。之后的日子，峪舟会不自觉表情凝重，周围的人只是觉得他没有从朋友的逝去恢复过来，孰料在他的心里那些问题纠缠着：他的一生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满意的评价。

大前年疫情爆发时，峪舟搬到了爸妈退休后在村子里的老屋。开始时人们的恐惧，继而信心百倍，而后趋于理性，在死亡的胁迫下，一幕幕生的百态，在每日的微信群里上演。峪舟第一次感到了死亡可以离每个人这么近，种种的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个会先来。大门口的迎春花，窗底下的指甲花，旁若无人地和往年一样照常开放，惹得峪舟生出“人比不得草木”的悲哀。每日却无端紧迫起来，敏感的日期，比如爷爷的忌日，墓碑上的生卒年月，催促着峪舟在心里默默做一番减法，这个人活了多少年，我若是如此寿命，还有几年可以生活。如此算计，每每脊背发冷，一呼一吸之间，时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过，公平的表现让人觉得无可挑剔。倘或不能遏制逝去的时间，那么把每一分钟放置在对的事情上是否等于变相延长了时间呢。

街边的“陌上人家”是峪舟误打误撞的发现，简朴不贵，但是没有牺牲干净，更不乏细心之处。峪舟独自等菜之际，安静的桌子一侧，正午的阳光洒在女孩素面的脸上，一双睫毛仿佛会说话，普普通通的男孩，格子衬衣随意套在白色圆领衫外面，他正在讲着什么，斜对的45度角正好把男孩的唇红齿白暴露无余，阳光下仿佛每根发尖都在闪光。峪舟心里一惊，自己当年青春时，只知道“自己欢笑世界便高兴，自己忧郁世界也黯淡”，哪曾想周围会有人用羡慕的眼光偷偷看他。

走出饭店几步，峪舟回头看了一下左侧墙壁上的镂空砖雕，辛勤的店堂伙计忙碌着店家的一切：挑水，劈材，蒸煮，一切那么忙碌，一切又那么井井有序，每个人都在认真，尽力做好手头的事情。

七月的城里，烦躁的蝉儿在杨树硕大的叶子下卖力聒噪，每每下班，路上的热浪，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拥挤的人群，把一整天的不耐烦变得更加浓稠和粘人，总也甩不脱。有几次，峪舟选择晚上回家，九点多的路面，没有了交通的拥挤，取而代之的是两侧闪烁的霓虹灯下肥美的虾蟹，激励人的广告词。汽车盘上立交桥时，霓虹灯制作的“精英”的字样正好大放其彩，旁边的立交桥护栏飞速而过，峪舟欣慰于路面的简单，却隐约可以听见钢筋混凝土的立交桥在呻吟，仿佛是日复一日的压迫，随时有“嘣”的一声断裂的可能，给大家一个下马威般报复，撂挑子不干的架势。

难与自己相见

烦躁把峪舟逼去了朋友推荐的民居，独门的院子极其安静。峪舟带了几本心爱的书，准备在安静的地方，交代自己一些答案。爸爸的自传，早就搁在自己的书桌上，这样那样的理由使得深蓝的封面积了不少尘土。

峪舟总是隐约从爸爸的背影中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意愿：正如他能对贫贱与富贵的人一视同仁，给与真诚的尊敬是源于内心最善良的天性一般，爸爸能够笃定地去完成困难的事一定也是源于内心深处某种动力：他认为那是值得做的事，那是想要做好的事。这样的理由说服峪舟放弃自己的成见，打算从爸爸的自传中寻找到更多答案。

差异的巨大会增加认可的距离和难度，想要从名人的自传中寻找答案，解答自己的疑惑，这在峪舟看来是幼稚和不靠谱的事。自传是爸爸自己写成，回忆加总结，内容真实让峪舟认同，缺乏专业和粉饰的记述反倒使原始的思想更加清晰。作者和读者没有任何功利的起点，使得峪舟在文中寻找答案变得前所未有的无拘无束。小小的技术员，用心积累，终究展露头角，这恐怕不仅仅是初入社会的谦卑；带领工人提高技术的同时，还要解决虚报药费，打架内讧的鸡零狗碎，这无法从现代管理理论中寻找答案；笔下也曾经经手过上亿元的大型项目建设费用，没有私心杂念才可以把用好每一分钱作为谨慎之举；可以吃万般的苦，却不愿意低头迂回做违心的事，退让和固执在世人眼里掉了个；退休前一年的扶贫中，没有一丝居功自傲和偷懒，没有比看着贫困的农民拿到手里钱更让爸爸高兴的事……使用所谓的“共产主义”信念解释已经远远不够，峪舟肯定地说，那是一种愿意亲历亲为，把每一件事缜密，细致，想法设法做好的真实诉求，纯粹的没有丝毫机巧。

有时候，峪舟觉得自己走得太急了，那些伴随着自己往前走的东西，想必是当今社会上最时髦的说法或做法，奔来跑去，峪舟竟然忘记原来出发的想法。兜兜转转，峪舟二十岁时“傲视天下”的豪迈，三十岁“小有成就”的自满，都在四十岁的安静思考中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与真正的自己相见，与最想做的事情对视，与最值得的事握手，是每个人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是每个人最难厘清，也是每个人最容易迷失和放弃的。而这一切，均在爸爸的自传中以最简约，最诚恳的方式体现出来：真诚地做好当下的每一件事，源于心底最坦诚的善良和知性，获得自己内心的高度认可和成就感，其余的皆是水到渠成。

峪舟给公司的小王打了一个电话，原来打算取消的降解餐盒送餐的计划准备尽快启动，下一期去孤儿院上课的排期增加了两天……做好生意的同时，峪舟知道还有很多事值得用心，用力去做。

院落不远处的一条河水安静流淌，曲折的沙石路引领峪舟渐渐接近河岸，散乱的石头点拨着峪舟聆听水流，清凉扑面的一刻，峪舟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正如脚踩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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