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运河里住着一只水鬼。
苏生常常会想起幼年时期祖母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祖母仿佛从未年轻过,总是耷拉着眼皮睡眼惺忪的样子,颤颤巍巍,摇着手中的蒲扇,盘腿坐在炕上,不紧不慢地对苏生重复着这句话。水鬼是绿色的,猩红色的眼睛,尖锐的爪子,总有一天,你会被它捉了去的。
此刻,苏生逆着阳光走在老家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昨天,他收到了父亲发来的信息,祖母走了,速回。
不远处响起了唢呐声,敲锣声,人的声音。苏生眯着眼睛,看到熙熙攘攘身披白褂的人群,仿佛一群陌生人,在做一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
祖母的灵棚搭在家门口,苏生一步一步走进,跪倒在棺木前,脑袋深深扎进臂弯,身旁的人开始搀扶他的手臂,叨唠着“节哀,节哀”,苏生沉沉地贴在地面上,好像立在棺木前的一尊石像,更多的人来拉他起身,轻拍他的后背。苏生没有眼泪流出来,此时此刻,他感觉无数双手缠住他要把他拖往另一个世界,好像他一起身就要一头扎进陌生的空间。无论如何,他不想起身,更不愿意哭喊,苏生甚至有一点想发笑。
临近黄昏,苏生来到运河边。运河已没有了水,杂草,垃圾,似乎只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坑。
蹲坐土坑上,苏生想起幼年时,那时候运河有水,清清冽冽,他时常在河中游,独自一人,带着恐慌,焦躁,不停地游,因为运河里有水鬼,苏生不停地游脑子里不停地回荡着祖母的话,你会被它捉了去的。
我才不会,苏生咬着牙,不停地游,我才不会被水鬼捉去。
“回家去吧,”父亲来寻苏生回家,把苏生从记忆拉回现实。
“嗯,”苏生抬头,起身跟在父亲身后。
“爸。”
“嗯?”
“水没了,水鬼,去哪儿了呢?”
2、
“喂,醒醒。”
睡梦中,苏生被拍醒了。睁开眼,一双猩红色的眼睛正盯着他。
“我是水鬼。”它的声音粗糙刺耳。
苏生坐了起来,直直地盯住它。果然是绿色的,一张狰狞的脸,又大又丑的爪子,缠满了海藻。
“你来做什么?”
“捉你走。”
“去哪里?”
话音未落,苏生只见一张血盆大口迎面而来,便失去了意识。
“唔,”梦一场,苏生揉着脑袋起身,斟了杯水,嘴巴刚刚碰到杯边,又放下。为什么会有一种失落感?那是春梦被搅醒后的失落感。苏生拉开窗,窗外黑乎乎的一片,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
他想起几天前,问父亲的那句话。“水鬼,去哪儿了呢?”
父亲呆愕地看着他,似乎咽了口唾沫,顿了顿,“柠柠和小满呢?”
苏生快速接了下去,“小满有补习班,柠柠照顾他呢。”
到今天,柠柠离开苏生整一个月了。离婚证书就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安安静静地躺着。苏生拿出来,盯着空荡荡的床。好像,刚刚失落感把心里拉开的口子,又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
苏生不知道为什么对父亲撒了谎,父亲是一直不喜欢他娶的这个城里儿媳妇的,也许他会愤怒,也许他会释然,苏生不知道把事实摆在每个人的面前,他们会如何反应。
苏生厌烦对每个人的反应做出反应,那让他疲惫、慌乱、不知所措。
3、
水鬼把小孩子捉了去,还会把他们放回来的。
祖母摇着蒲扇,颤颤巍巍地说。它不要他们,它会放他们回家的,只是那些孩子,回家以后,就会从脚底开始长出鳞,一点一点,遍布全身。哪家孩子最终变成浑身长满鳞片的怪物,他就会被家人扔进草堆,被野狗,老鼠,黄鼠狼撕咬,吃掉。
“水鬼为什么要让他们身上长鳞片呢?”苏生问祖母。
祖母不耐烦地用扇子拍打他,那些被家人抛弃,死掉的孩子会变成新的水鬼。水鬼越来越多,运河水就汹涌,河水汹涌,淹没…淹没…祖母扇蒲扇的速度越来越慢,歪着头,睡着了。
苏生第一次撞见妻子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是一年前的秋天,某家商店门口,妻子拿着两杯咖啡,微笑着递过去,男人喝了一口,抿抿嘴巴,摸了摸苏生妻子的头。
苏生正开车路过看见了一身白衣的妻子,放慢车速,正在咖啡交接的时候从他们身旁经过,开过,看反镜,男人的手放在了妻子的后脑勺上。苏生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又没有张开嘴,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传递来一些温暖,好像刚刚那杯咖啡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那个时候,苏生和另一个女人,已经在一起两个月。
她是苏生的学生,大学二年级。苏生第一次见到她,在讲台下熙熙攘攘的学生中最靓丽的一抹蓝色,那是午后第一堂课,阳光斜射进教室,照在她的身上,给了苏生这辈子最好的浅蓝色的问候。她简直是妻子年轻时候的翻版,一样的齐肩短发,淡蓝色的发卡,微笑的弧度,刚刚好。
水鬼为什么捉小孩子呢?为什么让小孩子们身上都长满鳞片呢?
苏生把祖母讲给他的水鬼讲给那个女孩儿听。
女孩儿歪着脑袋,皱皱鼻子,“我想,大概是因为孤独吧。”
因为没有其他水鬼陪着它,所以孤独;因为越来越多的孩子变成水鬼,陪着它,所以还是孤独。
4、
与妻子离婚在一个冷冷清清的下午,两个人面无表情。苏生提出了离婚,妻子歇斯底里,歇斯底里一天两天三天……终于停止,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苏生没有提离婚的原因,他只对妻子重复四个字,“感情不和。”
祖母死后的第七天,苏生返家为祖母上坟。
黄纸烧了一张一张,苏生对着火焰一根接一根抽烟。
祖母你说,我是不是被水鬼捉了去了,早就变成了浑身长满鳞片的孩子,被野狗吃了去,也成了水鬼。祖母你说,运河的水是怎么没有的呢,是水鬼们都跑去了别的地方吗。祖母你说,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孤独呢,你的蒲扇摇得那么慢,慢的都感觉不到风,是不是只有蒲扇和你的水鬼故事一直陪着你呢?祖母你说,我为什么长大,没有在过去死在水鬼的爪子下。祖母你说,你活了那么大岁数,那些密不透风见不到光的日子,挡着别人的眼睛遮住自己的眼睛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祖母你说,你有没有年轻过呢,那些反反复复来来去去的日子是怎么一眨眼就过去的呢?祖母……你说,我们是不是都是水鬼。
“我跟你说,上次就是这里,这座商场门口,我见到了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苏生吸了口烟,吹出车窗外,对坐在副驾驶的女孩儿说。
“嗯。”女孩儿点点头,阳光洒入车厢,她扭过头,阳光下的蓝色发卡正对着苏生。
“我其实没有看到她。”苏生把烟丢到窗外,“不是她,是另一个女人,我不认识,一对情侣,女孩儿把咖啡递给了男孩儿,男孩儿笑着摸她的头。”
蓝色发卡直勾勾地看着苏生。
“我让自己相信,那是她,我跟所以人说,我看见了她,和另一个男人。”那抹蓝色太刺眼,让他睁不开眼睛。“那是她,我打心底里相信我自己。”
苏生按住女孩儿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我现在仍然相信。”
负罪感是人人都会有的东西,水鬼有吗,也有的。你祖父离开的那年,你大伯五岁,二伯两岁,你的父亲还在我的肚子里。他走了,外出谋生计了。从此,他再没有回来。我怪他吗?不。我想他吗?也不。我原谅他吗?谈不上。他做了啥,是发财了是在他乡又成家了还是死了,或是成了水鬼,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他在欺骗中度过了自己的余生,他相信了他选择的生活。我呢,养育着他的子孙,也欺骗着自己。你要忘掉你的负罪感吗?欺骗自己吧,那是每个人的选择。
祖母头七的那天晚上,苏生做了这个梦。梦里的祖母是年轻时的样子,两根长长的大粗辫子,笑颜如花,和蔼地抚摸着三十岁的苏生,如是说道。
苏生醒来,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梦里的每一个字。因为这是他自己编造的,他把这个编造梦写在纸上,贴在了书桌上。
5、
苏生死的时候,是一个春天。运河里杂草丛生,蝴蝶与苍蝇齐飞。
他死在运河,杂草最茂密的地方。干涸的运河里,躺着一具孤零零的尸体。他的尸检报告显示,苏生溺水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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