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望着窗外遥远的落日。
落日映照的庭院里,那株樱花已然盛放,正在悄悄酝酿着盛放过后的凋零。
英世最初并不相信这株樱花能够存活,在这气候酷热的非洲阿克拉。但他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花苗从日本千里迢迢地带来,种在自己的小花园里。
他这么做全是因为那个名叫芭莎玛的女孩子,因为这孩子的那一句话。
“野口先生,我想看你们日本的樱花。”女孩将骨瘦如柴的黑手捂在胸前,以一种渴望而又虔诚的目光望着他,“如果我能看到,我想我或许会活得长一些。”
芭莎玛是非洲众多黄热病患者的其中一员,在她患病之后,父亲将十六岁的她赶出了部落。
“让我活下去…”当她被前往非洲研究黄热病病原体的日本科学家野口英世从荒野里救出的时候,只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会的,”英世握着她因为治疗而布满针眼的手,回答道,“我一定会战胜黄热病的。”
……
英世永远忘不了芭莎玛死时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
她那稚气未脱、浮肿化脓的脸庞朝向窗外,僵硬的指骨紧紧地攥着床单,那大睁的眼中写满了遗憾与不甘。
窗外是一株枯干细瘦的樱花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连一颗小小的花苞也没有。
英世将试验台上一整排药剂试管统统推到垃圾桶里。他决定重新开始,在无数次失败过的又一次失败之后。
“大胆的人!不要妄想抗拒神的旨意!”
那是得知芭莎玛死在这里的消息时,这片部落的村民在酋长的带领下,手持石块和木斧,围堵在英世的实验室门口。
“芭莎玛是不洁的女人!是天神在惩罚她!在我们村庄里,但凡得了这病的人都要被驱逐到荒野自生自灭!”
英世扶着那棵歪歪斜斜的樱花树,悲哀地望着他们:“黄热病是可以被战胜的,请你们相信我……”
“这瘟疫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谁有能力战胜它,这是天神的怒火,而你竟敢触犯天神!快把这该死的人赶出去!!”众人纷纷举起石棒,高声喊叫着。
“把他的屋子砸了!这个人在里面施行妖术,亵渎天神!他会害死我们部落的所有人!!”
无数的石块向实验室劈头盖脸地砸来,英世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进实验室,死死护着实验台上的仪器和试剂。
……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呢?英世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
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和这样的一群人呢?为什么我又会来到这里,会见到这群愚昧却又可怜的人,会陪伴着那个注定要走向死亡的芭莎玛,会在这里种下这株樱花呢?!
英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善良的人,至少在这里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他收留病重的芭莎玛,也只是为了在她身上进行临床实验而已。一切事情都有背后的目的,包括离开故国来到这落后贫瘠的非洲土地上,冒着巨大危险研究黄热病的治疗方法,也不过是为了多取得一项专利和荣誉罢了。是的,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这个答案真的对吗?内心深处那炽热而又柔软的情怀,总会在理性的边缘释放出来,然后将那些从未愈合的伤口撕裂开。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不确定的,就像谁也不知道樱花会在什么时候凋落一样,那明明是开得最绚烂最盛放的时候,却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从枝头飘落了,落在在泥泞里,被时光的脚步埋没。
自己的生命中,有多少这样的人呢?英世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不论是小时候一起长大、什么事都照顾着自己的姐姐,或是少年时代一同前往美国留学、在他乡相互扶持风雨同舟的同窗好友,还是那名不论在欧洲还是在美洲都跟随自己身边,忠心耿耿陪伴自己的学生……他们就像是一月的雪或是三月的樱花,死亡将他们悄悄带走,静悄悄地连一丝声息也没有。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群人呢?他们曾经陪伴过我身旁,陪我度过生命中的某一段时光,被永远的记录在我的心里。之后,他们悄然凋落,这是无可挽回的注定的宿命。
倾其一生钻研生物学的我,为什么直到如今也无法真正明白“生物”的真谛呢?英世再一次问着自己的内心。他清楚自己为何只愿将芭莎玛当做一个试验品,一个如同小白鼠般任人宰割的活体药剂实验对象。他残忍地在女孩身上不断地试验药品,试验完一种又换另一种,再大量地抽取她的血液来做样本。芭莎玛成了真正的小白鼠,她的身体就算没有被黄热病击倒,也该被这无休止的实验磨垮了。
女孩的目光中一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信任与希望,这希望的光芒像冰锥一样扎人。可英世又哪来的勇气去再一次面对死神带来的伤痕呢?女孩停止了呼吸的时候,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记录下她的死亡时间,然后便命令助手将尸体抬出去掩埋——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
可是,如果她真的只是试验品,自己又为何要为她种下樱花呢?
那株樱花树死气沉沉地立在院里,光秃秃的枝桠上没有一颗花苞。
英世决定重新开始,他将所有实验失败的药剂试管全都丢进垃圾桶。
“我一定会突破这个科学难题的!”他默默地对自己说。
新的药剂在半年后被研制出来,从小白鼠身上的临床实验结果来看,药剂的治疗效果还是比较显著的。可是这毕竟只是小白鼠,根本得不出准确的结果。
窗外的樱花一如既往地干枯着,没有丝毫生机。
英世想起他刚将樱花种下时,芭莎玛眼中那激动的泪光。她不顾身体虚弱,执意扶着墙走到园中,久久地盯着那棵娇嫩的小苗。
“樱花,多美好啊,快快开放吧。”她守在花苗旁寸步不离。
“为什么你会如此喜欢日本的樱花呢?”英世问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赏樱了。”
女孩抬起头来,一颗泪珠从她的眼眶滑下,她低声说:“我听说,日本的樱花是不害怕死亡的…”
“…啊。是这样。”英世心中猛然一颤。
“我妈妈,她死的时候,曾经对我说,在遥远的日本国,有一种名为樱的花,它们总是把最美丽的样子留在世间。不管是盛开还是凋谢。野口先生,我想看看它究竟会有多美……”
“原来如此…令堂是怎么去世的?”
“得了黄热病……”
“啊,这样…”
……
英世望了那棵光秃秃的樱花树一会儿,便返身走回实验台前,那上面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支针筒。
英世想了想,伸手拿起托盘上的针筒,往自己的静脉里注射。
那针筒的标签上写着:黄热病病原体。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英世对自己说。他亲自测量了自己的体温,又让助手检验了自己的血液样本,在确定已经染上黄热病之后,又往自己的静脉里注射了他刚研发出的新型药剂。
曾经在芭莎玛身上做过的事情,如今又轮到他自己了。
视线有些模糊,他静静地望着窗外摇晃的树枝。
体温越来越高,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达到了黄热病爆发的临界点40.5°C。
所以……新型药剂的实验,结果依然是失败了。
英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失败了,因为他再也不可能研发出什么新药来了。
“野口先生,人类是无法和神对抗的。”这里的酋长来到他的实验室里,用一种无可名状的眼光看着英世,对他说道。
英世吃力地在本子上记录着自己病情的变化,就仿佛是在亲手记录一场漫长而又迅速地死亡。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就算我们如此渺小,那也不是坐以待毙的借口。”
“可是你已经被打倒了。”
“我没有输!正如每一年樱花的凋零,都是为了明年再度盛开时能够获得肥沃的养料一样。会有人踏着我的身躯继续前行,会有人继续战斗下去的,永远都会!”
……
是不是,在心里深藏的某个地方,那些曾经鲜活过的人们,虽然都早早凋零,但是他们在这世间留下的印记,就像化为春泥的樱花一样,将永远被存留在历史的记忆里。
只要我能被留在某个人的心里,那么,我就是不朽的。
……
樱花凋落的场景往往是最美的,每一朵花蕊、每一片花瓣都是那样完美,就像一个个风华正茂的人儿。它们在风中旋转、飞舞,恋恋不舍而又高傲决绝,用最后的生命余晖谱写出极致绝美的乐章。
他的生命中有过那样多那样多的人,每个人都留在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上,也都留下了或深或浅的伤痕。他曾害怕那伤疤会被生生撕裂,旧伤上又添新伤,他曾经不敢去看那樱花,亦不敢将人再放到心里的位置上。
而如今,他确实是真的尽力了。
只有在拼尽全力去努力、去挣扎过后,却最终无奈地明白樱花依然要在暮春时凋落,明白谁也无法抗拒春华逝去的宿命——然后,才有可能真正地悟出那个关于“生命”的真谛。
……
英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轮遥远的落日。
在落日的霞光下,他恍惚看见院子里的那棵樱花树上竟开满了花——那是粉红色的鲜艳的“樱花”。它们的形状和真正的樱花并不相似,但是依然美如云霞。英世吃力地睁大眼睛朝外面望着,他看见许多人从村落里走出来,用红色的纸折成形状怪异的樱花,一朵朵地挂在那棵光秃秃的树上。
他们……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向自己致敬吗?或者说,是为了以前恶劣的行为而道歉?英世没有去想这个问题。他只是知道,他种下的樱花终于开了,而且,它们将永远也不会凋谢了。
一阵风轻轻吹来,有一片小小的花瓣轻轻坠落在地上。
遥远的落日渐渐隐没在地平线,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映照下,那株樱花正静静地在开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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