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都朋友辛丑年伊始,选了大年初一去乐山看大佛。从停车处一直走到山门,静悄悄的,游客稀少,看来受疫情影响很大。
对于乐山本地人而言,放在过去,大年初一吃了汤圆,大人孩子换上新衣服,去凌云山拜大佛老爷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包括四乡八村,都有春节拜大佛的习俗。我认识一位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先生,他在回忆小时候的文章中写道:
"最迟不过大年初二的早上,吃完面条后,青少年们都会三三两两相约,穿过红岩子,青衣坝和东岳庙,朝拜乐山大佛,是牛华溪一带的习俗。"
即便是到了"破四旧",传统文化不受待见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游山看大佛,依然是古城乐山人春节期间的重要活动。
记得那时有个耍法,就是早早去占领大佛老爷的头。然后邀约住在大杂院的玩伴,从大佛老爷的头颅后,攀着佛头上的螺髻,爬到佛头正中打扑克牌,是一件骄傲又开心的事。
那时候我住在县街,每次去,佛头都被住在较场坝的人占领了。我们好不嫉妒,相约来年春节早早起床过河,抢占佛头位置。
1975年的秋天,离春节还有很长距离,乐山大佛寺已经很热闹了。来自乐山县四区几个公社的近千名青壮年农民,把一显冷清的凌云寺塞满了欢声笑语。大佛老爷佛头后面的几排平房,满是地铺,住着凌云公社、普仁公社、九龙公社的农民;藏经楼后面,原来党校的大礼堂,则住满了来自青龙、茅桥、迎阳公社的农民,他们都隶属于一个新式组织一一农业学大寨专业队。
农业学大寨,这是1975年祖国大地上最响亮的、压倒一切的口号。
为了造声势,县文化馆坚守在大佛景区山上的人,选了上山道中,过了"龙湫",抬头有四个大字"回头是岸"的一段岩扁。搭起竹杆箱架,先把岩石上的杂树杂草青苔刮干净,露出红色的沙岩。一个叫罗伯衡,外号罗施工的高个子男人,每天爬上箱架,挥舞着一大扫把,醮上浓浓的石灰水,红沙岩上渐渐出现了五个巨大的汉字:
"农业学大寨!"
每个字几米见方,白的耀眼。隔着一条岷江大河,甚至站在大渡河虾蟆口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很多年以后,罗施工仍然得意的说,空手写那么大的字,不是一般难度。
那个时候,山上的和尚要么清退回老家,要么进了教养院。
住在大佛寺山上,四区各个公社的专业队农民,以公社为一个连队,各自在山中搭棚子升火造饭。一时间,大佛寺山中升起缕缕炊烟。一个星期或者半个月打一次牙祭,蒜苗回锅肉最受欢迎。
吃饱饭,这些青年专业队的农民,便提着二锤、钢钎、錾子、手锤等打石头的专用工具,下到山下,青龙茅桥的石匠们在篦子街尽头的关子门石场;凌云、普仁等公社的石匠就在凌云山,从面粉厂进去,那里的整块红沙石,石质优良,怪不得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古人选中此石凿大佛。
每个连队都有打石头的指标,掏石缝的每人每天要达到二十米,这样才能计十个工分,由专业队开证明各自带回生产队计酬。这种无偿占用广大农村的生产活动,在古代叫徭役。比如秦时修长城,埃及人造金字塔,都是组织者出想法,民众带着自己的粮食、工具无偿提供劳务服务。
这些由四区七个公社农民无偿打出来的条石,(二区土主、建丰、白马等公社的专业队则在龙泓寺周边打石头。)一律运往青衣江边,建设苏稽到杨湾的河堤。那是1975年乐山县"学大寨"的主要内容。
那个岁月,大佛寺山下采石场叮叮当当,号子声不断。大佛寺山上除了炊烟,还支起了许多打铁的炉盘。打石头磨损的钢钎錾头,都由各连队自己升火锤炼。为此,各个连队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煮饭的、修理工具的、保管员,许多打石匠是新学,受伤者众多,各公社还派了赤脚医生。
1976年的春节,各公社的打石匠照例要回家过年,来自普仁公社的李水清等六个石匠,则留下来协助大佛寺过春节。
一到过年,大佛寺山上总是人山人海,那个时候玩大佛寺巳开始收门票,每人五分钱。留下来协助守山门收门票的专业队农民,每天由专业队计十分,带回自己的生产队参加年终决算。大佛寺不发一分钱管一日三餐。
李水清先生回忆,大年初一,四面八方赶来拜大佛的人把整个凌云山塞得水泄不通。到了中午,来朝山的人不见减少。山上煮饭的是姓项的父子俩,他家住在洙泗塘,一早过河上山煮饭。记得有一天中午吃包子,项师傅把装满包子的蒸笼顶在头上,上山的人太多,他根本不可能逆行下山。只好顺着人流,从后山门绕下来,打开蒸笼一看,只剩下几个包子。原来一路上的人流中,有人趁人多拥挤,直接打开项师傅顶在头上的蒸笼拿了包子。
历史长河中,乐山大佛寺塞满了无数人无数的回忆。
我的战友乐生,一个父母都是北方人的后代,出生成长于乐山。他对大佛寺的回忆,则与上世纪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交谊舞有关。也许那个时候,他们正当青春,活力四射。
乐山人都知道,大佛寺的后山,凌云寺后有座大礼堂。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是荣誉军人学校,简称荣校。主要接纳朝鲜战场上受伤的军人,学校的办公楼正是现在的藏经楼。荣校停办后,交给乐山大学,还办过农校和川剧学校,后来是地委党校。到了七十年代,一度成了驻乐部队的师医院,还有后勤运输连。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国人民狂热喜欢上跳交谊舞。一到周末,大凡有宽敞地方的单位,五颜六色的射灯旋转,音乐声响起。年轻的男人女人,老当益壮的绅士,他们的脚底下就发痒了。不知道是谁,居然把大礼堂改成了一个大舞池,有业余歌手一展歌喉,配了六七个人的小乐队。许是地处大佛寺,有人就叫大佛寺舞厅。
舞厅自然得有个名字。为大佛寺舞厅取名的,大约肚子里有点墨水。大礼堂四围茂林修竹,山岩上有浸水叮咚,逐取名叫"叠翠堂",有点旧时红楼别院的味道。"叠翠堂"舞厅开展对外业务,生意兴隆。音乐响起,传到旁边大佛寺招待所楠楼,几个美女服务员脚底抹油,一溜烟跑进舞厅。有谁抵挡得住?
战友乐生回忆,就连地区商业车队,经常打电话预约舞厅。一般都是包场,打着工会活动的旗号,邀请相关业务单位的人。到了周末,开上几台卡车,上面站着血脉贲张的男人女人,直往大佛寺后门山上冲去。
凌云山的夜晚又开始热闹起来。
今天,凌云山一到晚上,光怪陆离的灯光,沿着山势起伏,不断变换着色彩。河中有游船飘过,山道上有游客驻足。
唐代诗人王维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句子。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山色,这便构成了凌云山、乐山大佛的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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