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豆灯火,小豆子终成了扑火的蛾蝶!
程蝶衣,长大之后,他得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当真正看穿这个名字的寓意之后,会让人感觉到取出这样一个名字背后的狠绝;而当最初的惊怒之后,又能从这狠绝之中感受到一股源源不绝的悲冷之气,化作永恒无言的叹息,默默地倾吐在天地之间,无声以恸!
程蝶衣,何为蝶衣?如梦似幻的美态之中,让人想起了庄子的逍遥尘外的蝶梦,也似乎有些梁祝的超越生死的物化。只是蝶衣不是蝶,乍听蝶衣二字,是一种轻灵的幻觉,但是细思之下,却是陡然幻变出一个缠缚一切的罗网牢笼。
蝶衣者,茧也。程蝶衣,就是成了茧。所谓作茧者,自缚也。
飞蛾扑火,始终都有一份透彻的一往无悔,但却不会因其透彻,而改变其成灰,也不会因其成灰,而落下如何的光辉,倒似乎能勾起一阵对于因果的迷茫,对于宿命的不解。何天地之间,有这样一只飞蛾,何人世之中,有这样一盏烛火,成就难以消解的自我熔变!
破茧成蝶,本已是脱胎换骨的蜕变,奈何仍成作茧自缚的苍天戏弄。
从小豆子到程蝶衣,一面已是万千辛苦的熬过,奈何人世仍旧是看不穿、挣不脱的重重网罗,究竟是一颗心无法解脱,还是一种命运难以捉摸,又或者心与命运之间,本就是造化无心的不可解说。
假如段小楼的名字是人生的批命书,早早点破了格局和结局,有着让人不必期许的劝慰。那么程蝶衣三个字,倒更像是下了无言的绝情批,一个忽远忽近的陷阱,一种招摇扑朔的谜题,费尽人思终究难考的猜量,引动人世浩叹无休的惋惜。
一切努力,不是逃离,无法挣脱,难以改变,到头来,不过是作茧自缚的无路可出,今生难解。好似别有红尘外的高人,眼见那微小的生命,做着徒劳的努力,落下最彻底的判语。作为小豆子,对自我是如此的珍惜,如人世之中最固执的洁癖。
若不是我了,那么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假如不是以我而活,那么又何必活着呢?这不是什么亘古的谜题,不过是卑微如蛾一般的众生处境,当振翅扑向光明的梦境的时候,不料只是一场自毁的绝境。
一生追求保留自我,而到后来,所谓自我竟是人生最大的一个否定。是我痴心之误,还是内心固执之错?水月镜花,剩什么可爱恨;风清月明,又有谁共言说。
小石头出身青楼,却有莲花出于淤泥一样的自洁之心。我是我,不容世上的半点尘埃。如同烧去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衣服一样,这样的狠心,是不容许外界对自己的侵犯。这一烧,不是被戏班的那些孩子逼迫。而是他在拒绝外在的染污,就是自己的母亲也不许。
这是一片无暇玉。面对取笑,他不抗争,不反驳,直接把衣服烧了,其余孩子都震惊了,不敢再出半点言语。小石头回来问,你们欺负他了吗?无人回答。这不是欺负不欺负,而是小豆子瞬间表出了内心。
一件被烧毁的母亲的衣服,如同后来他烧毁的戏服,也如同后来他毁灭了的自己的肉身。段小楼显露自我,不过是一场春梦一般,经营在梦,到最后是梦断心碎;但程蝶衣是珍惜自我,经营在我,则下场是身死念消。
这决绝的态度,让人见了心。这是一个不妥协的人,若是让他妥协,必经历一番生死。如之前在写到小豆子一篇的时候,就是说了他经历的几次的生死,然后才成为了程蝶衣。在生命的每一个自我的刹那,小豆子都在努力呵护自我,不容世道改变自我。为了维护自我的存在,他不惜毁坏所有。
似以一个柔弱之躯,却行了刚强之事。霸王别姬的故事里,虞姬始终都是自杀的。他一直在寻求外在呵护和保护自己的力量,寄托其中,因为若没有这样的力量,他就会和虞姬一样,在失去霸王的护佑之下,成就一别。
镜头在小石头和小豆子成为段小楼和程蝶衣的时候,采用的表现手法是拍了一组照片,穿了马褂,也穿了西装,表明了时代和世道,在新旧变化之间。同时更在镜头语言里,形成了两个人如拍结婚照一样的表达。程蝶衣温柔细心,给段小楼整理衣服,宛如其妻子一般。
他眼中,这是呵护他的力量。身为小豆子的经历,让他承认了自己一个女性。很多时候,大部分人只是理解到,小豆子被外力强行混乱了性别,成为了虞姬。但是却少有深入理解,这样的异化,其内在深处形成了怎样的表达!
当一个男子,被强迫修改了内心,成为女子,意味着什么?其实最本质的是剥夺了做自己、显露自己、保护自己的机会,必须成为被动者,接受呵护和保护。小豆子本是个决绝之人,甫出场,便见眼神倔强,不容侵犯,宁可自毁,也不愿妥协。
这本是个刚强的男孩!所谓被虞姬化,被女性化,其深层的表达是一切的境遇,让他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而只能寻求庇佑,无力直面抗争命运,他做不了霸王,成为不了一天一地的英雄。
这是表达命运的无可抗争处!
从这一点而言,小豆子成为程蝶衣,本就是自我的失败,被剥夺了自主选择成为自我的机会,一生只有守护自我,只有寻求庇佑。如同被砍去的多出的手指,寓意着你不能做自己!相比之下,小豆子的命运就不同于段小楼,至少他还有些逞能表现自己的机会,从一开始,至少以为是在做自己的。
命运之波诡云谲就在此,有的人从一开始就只能防御而依赖,如程蝶衣,而有的人,貌似有所谓的抗争余地,但到最后都会发现,命运之下,不过一场幻境。两个人在命运之中坚持自我的行为,最后都只剩下支离破碎。
很多人说霸王别姬是同性题材和话题,这是局限了这本电影的表达张力。在小豆子异化成为程蝶衣,小石头成为失败的段小楼的过程之中,不是性别意识的探索,而是命运意识的无稽和荒诞。
进攻会失败,防守也会失败,进退失据,无处可逃,才是霸王别姬的处境!历史的人物,此时的戏曲,两者相同的是处境,共通的是人性,贯穿其间的是不改的命运。
袁世卿说,独你程老板的虞姬,入了化境。为什么程蝶衣的虞姬,会入化境,因为早已被阉割了去做自我的可能。他死心塌地成为一个依附者,完全代入了一个女人的心境和姿态,牢牢依赖着自己的师哥。
这份依赖是真情如此,是命运也如此。如段小楼说的,这是疯魔。程蝶衣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却被一股依赖霸王,保护自我的内心驱动着,是疯魔吗?的确是疯魔。但这疯魔,岂不也是当初命运之所赐予,众人共同的努力吗?
人类作为群体的恶,就是在命运的迫害之下,成为命运的帮凶!
袁世卿能够看清段小楼的格局,也能够看清程蝶衣的内在。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袁世卿和他是一样的人。乍一看,袁世卿是在改朝换代之中永远屹立不倒的四爷。但假如真的深入袁世卿的处境呢,在一次次的更迭之中,他得扭曲多少次自己,才能够接受和维护住自己的样子。
如果说程蝶衣是无力呵护自己的人,那么袁世卿更是,他不过是在各种势力更迭之下的附属品罢了,何时有过真正的自我的独立呢?从事实上而言,他不过是另一个小四,一个长起来的小四,成了四爷的小四!
多少次的势力更迭,袁世卿也早已不是自我,不是你,不是他,成了不知所谓。他的疯狂和变态,是另一个程蝶衣。作为观影者,我们能够接受程蝶衣,却无法接受袁世卿。因为程蝶衣还有其洁,但袁世卿早已同流合污。
袁世卿对程蝶衣说,可愿做我的知己!
相同的处境之下的人,容易彼此惺惺相惜,因为太了解在处境之中,自己的内心在承受什么煎熬什么。但这就能成知己吗?
所谓知己,不是处境和感受,而是志趣。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我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是愿意成为同一种人,那才是知己。显然袁世卿不是,他的志趣是成为一个虚伪的霸王,耀武扬威,与程蝶衣的不改真情,岂能混为一谈呢!
一种软弱的背后是真心实意,另有一种软弱转身就是耀武扬威。前者让人惋惜,后者让人憎恶。
世恶道险,程蝶衣一直渴望被守护,只有段小楼在,他才会安然。所以才会要和师哥唱戏一辈子,所谓的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不可须臾离的,只有内心,还会有别的么?
开场坐在黄包车上,就点出了他在寻找那把剑。影片之中,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道具,却又是一种极为隐晦的表达。这把剑,串联的不是情节,而是人物的内心。程蝶衣追随的从来不是段小楼或者袁世卿,他一直追随的就是这把剑,这把真家伙!
因为这把剑,象征着他所需要的保护。在张公公府上唱堂会的时候,小石头亲口说,有这把剑,就可以保护他。他是个认真的人,自然就相信了。
此后这把剑一直失落,也代表着他内心渴望的保护一直尚未真的寻得。直到后来宝剑出现,却是在袁世卿的手中。在此之前,宝剑可以不在,因为段小楼在,且一直在呵护他。直到他和段小楼因为袁世卿的出现而有了隔阂,安全感不在了,宝剑易主,才出现在了剧情,出现在了袁世卿的府中。
谁是握剑的人!是段小楼,也是袁世卿,又或者到后来,谁都不是。
影片之中有一个段小楼握住宝剑嘶吼一声,看那剑!那是他自知辜负了自己的承诺,没有保护好程蝶衣,算是找回初心,这才有了师兄弟去见师父,重新弥合的一场戏。只是不料菊仙的存在,仍旧搅乱了两人的关系。
在失去段小楼之前,程蝶衣都以一个被呵护的姿态出现,尤其是在袁世卿初见二人的一场戏中。程蝶衣宛如妇道人家,时刻以段小楼的言行举止为主,且着急忙慌的为他打着各种圆场。此时的他,因为段小楼的存在还有些安全感。
但这点安全感,迅速就被菊仙的出现而剥夺了,此后他一直都以自己最为自我的状态和这个世道的命运进行着最灿烂的短兵相接。每一次,都被迫以最真实的底线和自我和一切凶险搏杀!
当段小楼为菊仙打架之后,程蝶衣就感觉到了不满,发了脾气。他和菊仙的互动,一直都如两个女人在抢自己的男人一样。不得不说,女人们在这件事上,都能各展心机,手段层出不穷,且一度爱恨交织,呈现出了生死之间的分晓与狠辣。
这本影片之中,人物的层次是如此的丰富而精彩,相互的交织和渗透。在性别上,段小楼和袁世卿可以一起比较而看,程蝶衣和菊仙也可以一起比较而看,且都存竞争势态;同时在性格上,段小楼和菊仙、袁世卿和程蝶衣又可以同看,都有性格的趋同;但再深入到了人格深处的自我,段小楼和袁世卿又都有虚伪的自雄;程蝶衣和菊仙又同存对真性情的向往,可以保护自己,获得安全感。
若从菊仙看,可以看作是另一个程蝶衣。程蝶衣若真是女子,那就是菊仙。这也是为什么菊仙出自青楼,别忘了程蝶衣也是出自青楼,虽然他一直避讳这一点,可这就是他内心的真实,直到大烟瘾的折磨下,才抱着菊仙,说着当初他对着他母亲说的话。
冷,手都冻冰了!
冻冰是麻木,人的自我丧失,就是从麻木开始。只有在自我防备最失控的当下,处境相同,情感相通,程蝶衣才暴露了对菊仙最真实的态度。
如同他的母亲!
菊仙的出身,第一时间让程蝶衣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被他烧毁痕迹却独存内心的母亲。这是程蝶衣为什么天然就反感菊仙的最直接的情绪爆发点。
但也因如此,只有程蝶衣才懂得菊仙。菊仙在他眼中,是完全的一览无遗,只有夹在中间的段小楼,是个不明所以的人。两个人斗的天昏地暗,而段小楼兀自懵然之中,否则也不会迎来菊仙和程蝶衣的先后自杀。
菊仙如此精明,也会自杀,因为本质上她也是个程蝶衣。假如程蝶衣是个女子,不曾离开青楼,就会是另一个菊仙,两者只是命运不同,自我不二。程蝶衣是个作茧自缚的人,而菊仙呢?她的名字为什么叫菊仙。菊本高洁之物,何况加一个仙字,自命超脱,这一点就和程蝶衣的不愿为尘所染的本心毫无二至了!
可惜的是,菊仙者,局限也!
虽然机心算尽,无奈一生局限,局限命运之中,局限时代之中,局限段小楼之中。命运之可恶,就是有时候连一点儿让人得以自欺苟活的假象都不给,而对有的人却给足了所有的欺骗。
局限和作茧自缚不同,局限者会感觉受到了外在的困境,作茧自缚则是永远内伤。外在困境的局限往往毫无转机,作茧自缚则是无论外境违顺,总不及内心半点念头。比如菊仙的出身,就是她的局限,程蝶衣则是跳出青楼的;她容不下程蝶衣,要死死抓住自己的男人,不料毁坏恩情。程蝶衣呢,比如在他分明撒个谎就可以逃脱制裁,他偏要来一句,青木是个懂戏的,不然戏就传到日本了,一切不敌内心,岂不是自缚!
我就是我,我就是我的城。一切众生所居,不过是一个叫做“我”的城池!
但命运不可假设,程蝶衣就是程蝶衣,和菊仙不同的是,菊仙在那虚伪下流之地养成机心一片,程蝶衣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成就了一片丹心!
看菊仙丢掉所有财物的决断,看她光着脚去找段小楼的机心,她完全知道段小楼是个心软好面子的人,懂得在大众场合哄着段小楼答应下所有的事情。让旁边的人忍不住说,这妞可够厉害的!那坤说,这就是一本大戏啊!
程蝶衣叫了一声,菊仙小姐。再出来的时候,扔下一双鞋,也说,菊仙小姐,是在哪儿学的戏啊!
两人都看出了菊仙的手段,段小楼是身在戏中不觉,扮演着霸王,生活里是个懵懂的人。程蝶衣说两人是黄天霸和妓女,吐露的是心声。他就没有菊仙的灵活,也没有手腕,一句话就激得段小楼反叛。最傻的是,还说了袁四爷要栽培咱们。
真情之下,口不择言。连最不该说的也会说,这是内心慌乱,压不住了。不该是理由的理由,也都用了,可见底线。后面立即来一个情节,袁世卿拿着一对翎子,说是活生生拔下来的。这一对翎子,是菊仙和段小楼,也是袁世卿和程蝶衣,人虽然有别,但是活生生拔翎子的,岂不就是菊仙和他吗?生生拆散了虞姬和霸王!
菊仙大婚之夜,程蝶衣一脸妆容,抱着剑去找霸王。剑是承诺,是呵护,他是来要承诺的。这一方已经见了底线,好比是谈恋爱的男女吵了架,女方哭着责问男子当初的许诺,连体面也不要了。但菊仙却还能笑吟吟的敬出一杯酒,不伤体面。一个是身在戏中的真来应红尘,另一个却是在真实的生活里,好好的唱戏。
这一出一入之间,真幻无界,让人目乱神迷!
两人这一分,一个还是唱霸王,另一个却唱成了贵妃醉酒。戏中是高力士上酒,上的还是通宵酒。便将通宵不合眼,表我心中不展眉。戏台上传单如雨,但他却丝毫不顾,恍然不觉。一切的外境的变化,扰不动伤心的妃子,人生的冷宫,只将她往虚幻之情中更加逼入!
唯一能让他不得不理会的,便是被日本人抓走的段小楼。
急切,程蝶衣和菊仙两个人是一样的急切。即便那坤不断挑明了里面的危险,分明是让程蝶衣不搭理,但是知程蝶衣如他,不敢说出半个不理,否则必然引来程蝶衣的厌恶。看他急匆匆的样子,却在菊仙来了之后显出了的慢条斯理。
女人的斗争啊!
菊仙和程蝶衣心知肚明,关了门就没有废话。为了段小楼,两个人都可以忍的吞声灭气,但又同时可以斗的生死不休。虽然答应了程蝶衣的条件,但依仗着段小楼的厌恶,她也可以轻易抛弃承诺,抬脚踢出红毯,便成了亲。她等的太久,也太迫切!
程蝶衣看见许多人被杀了,吓得逃走。有些事,终究还在戏曲之外,惨烈真实。
一方是成了亲的段小楼和菊仙,菊仙独白自语说着不唱戏了,一下她得了俩,够了。瞒心昧己,她知道是用计赚来的,是偷来的,有着不安!
另一方却是程蝶衣和袁世卿喝那霸王别姬汤。程蝶衣眼见那王八被割头放血,内心激荡,是被阉割了的自我精神,也是看见了不唱戏的霸王,露出了毁灭之下的歇斯底里的快感,绽放在目光和表情。
本来师父的出场,足以弥合二人,但是菊仙却一方面摇摆手势,暗示那六指,也指责程蝶衣做了袁世卿的小。另一方面却用自己身怀六甲,让段小楼彻底没了脾气!世上最坏戏的是什么?不是别的,正是真实的生活!
师父唱了一句,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是师父的洞见,此泪为谁所弹,不是为别人。何为林冲夜奔,走投无路了,无路可走了!小石头和小豆子,无路可走!
霸王虞姬再度一起唱戏,但戏班随着师父之死而散,却引出了小四。两个人一起面对小四,代表者两个人此时都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这份尴尬是谁也不是。所以等到时代一边乱,菊仙丢了孩子,立即开始算账,两个丢了一个,她只剩下段小楼了,她反复说,需要太平。
过太平日子,心里要太太平平的,甚至不惜让段小楼立字据!
太平日子是不唱戏,为什么不唱戏就太平了。简单,不唱戏了,段小楼就只是段小楼,不是霸王。段小楼的人生,在显露自我,非扮成霸王不可,她却要他只是普通人。有了虞姬,才是霸王。在弱者面前,他才有风采,这是段小楼的自我。而菊仙,是个表面的强者,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如果说程蝶衣是需要段小楼的呵护和保护,何尝段小楼不是需要程蝶衣的虞姬,他才能是霸王呢?
聪慧如菊仙,恰恰是看清了这一个要命的纠结。这促使她下了一个决心,女子之狠,是男人不及的。菊仙的狠和程蝶衣的狠是一样的,程蝶衣能做到的决绝,她也能。随后出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镜头,许多人或者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表达。
菊仙穿着一身白衣,戴着珍珠项链,面对红烛,这个镜头是呼应了她和段小楼成亲的时候,红烛一样,珍珠项链一样,只是却换成了一身白衣。红袍是喜事,白衣是丧事,眼下是程蝶衣以汉奸罪被抓,本是和段小楼商量好了救出人来,两不相欠,为何她却身穿白衣,面目不测?
她有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无人知晓,尤其是不可能让段小楼知道。段小楼去求袁世卿,遭到奚落。如前文说,生死之前,伤及自身,袁世卿就将情分抛开,程蝶衣不过是成了玩物。为难之际,是身穿白衣的菊仙拿着剑来,说出了威胁,程蝶衣可以牵连到他。
把救程蝶衣换成自救,这是菊仙的聪明,袁世卿一脸惊慌。
但这只是菊仙计划的第一步。
她的第二步,是去见了程蝶衣。先说袁世卿,再说段小楼,最后拿出一张纸,应该就是那张让段小楼写的字据,内容已经无关紧要。但以程蝶衣的性情,看见这样的字据,会如何呢?
程蝶衣当场寻死,说什么戏传到日本去了。有人竟然解读此为程蝶衣热爱戏曲文化,爱戏成痴,顺赞日本有继承中华文化者,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其实不过是程蝶衣绝望之下,借以求死罢了!
段小楼都写出了绝交字据了,荒唐如此,还有什么好活呢!
不得不佩服菊仙,杀人不用刀。两个人都太了解彼此的软肋和死穴了!
为什么霸王别姬是一本高明的电影,因为一切眼见耳闻,都在默默地交代一切,就看人能不能看见。看不见,也不妨碍一个好故事,看见了就能了解一种精密入微的表达,那就是看见了伟大的作品!
程蝶衣大喊,你们杀了我吧,不是什么为京戏为艺术殉道,不知做出这种解读的人,是诚何心。他求死之后,立即转身看着段小楼。段小楼大吃一惊,瞬间明白了师弟的心境。只是还有不解,为何师弟如此。
菊仙上前,盯着程蝶衣,冲他吐吐沫。冲人吐口水,是什么?是看不起。为什么看不起?因为程蝶衣这样的求死,然后看着段小楼,是为了让段小楼愧疚,以及永远记住他!身为女子,再明白不过这样的心意。
菊仙的心意是复杂的,她的计策之下,要么程蝶衣因此断了念想,活了下来;要么程蝶衣有可能就死了。两者模糊之间,她有愧疚和犹豫,同时也有自欺,她会告诉自己,哪怕程蝶衣死了,也不是她,因为她给出了程蝶衣存活的余地。要死,是他自己找死。
但是她没想到程蝶衣会如此求死,同时向段小楼表明心意。一瞬间,原本害人算计的愧疚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愤怒和对程蝶衣的羞恼。她心里想的一定是,这个人,就连死也要阴魂不散,要害我得不到,不能让我称心如意!
在菊仙看来,程蝶衣是用求死来向段小楼申诉,这超出了两个人之间而较劲,她的一口唾沫,也有看不起,认为他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岂不知,程蝶衣本是无机心的人,面对一切逼向自我的处境,他只能用最本能的方式应对,出口出手,不过都是自己的底线,又哪里有什么转圜的自然呢?
终究命运是无聊的,假如此刻程蝶衣就此死了,也许对他是一种好的结果。但是命运的恶劣,是让人坠入深渊之后,仍在深渊底部打开更深的地狱之门,毫不留情的将之投入,被所有的火焰吞没。
程蝶衣侥幸活了下来,他唱了一折牡丹亭,不到园中,怎知春色如许!
进入的园中,是哪一个园子。影片在此是一个转折,从此入了幽,进入了程蝶衣的内心之境。从这之后影片对于程蝶衣的刻画,无遮无掩,如一汪清水一样,让人一览无遗,却又因此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从这一览无遗之中,毫无目标,又不知该看些什么!
开始是一封信,居然是打通阴阳的信。一封通往不知何处所在的信,是写给他的母亲。
不是烧了母亲的衣服吗?难道这就是否定。
不然,烧毁了的只是能被人看见的东西,那世人看不见的,自然早已往心中深处而去。此时显露,却是平常,早在情理之中,却又似乎整个世界都不晓得。在世为人,有的是露出给世人看的,需要稳定世间,不受排挤;有的则是自知足矣,我究竟是怎样的人,需要整个世界的掌声吗?需要他人来指三道四吗?
我对母亲的感情,难道是做出来给人看,从他人的赞叹声中感受被称赞的愉悦的吗?将内心的感动寄托在外人的目光和评价,乃至所有的快乐不过是占据和享受,世间虚伪,莫过如此了。
程蝶衣,难道会需要他人的认同吗?烧毁衣服,是他无力保护,也是他虽可以不在意世上的评价,终究不能敌世人的伤害之故。
世俗之恶,不过一个俗字!
他给母亲的信,说起自己一切都好,再平常不过的心念了,若说什么是太平,这才是真的太平。在信里的他,万事顺遂,万物祥和,不见半点的风雨。一个不愿让早已不见的母亲担心的人,会是怎样一颗天真真纯的心灵!
信的最后是,把戏唱完拿回包银,太太平平就是。这岂不是菊仙的愿望吗?菊仙要和段小楼太太平平,他也是要和段小楼太太平平。这时候的段小楼,还是他们心中的霸王,跟着霸王就可以太太平平。
但这是一个霸王别姬的故事,终究要走到霸王护不住虞姬的时候!
经历一场生死,段小楼是否看清了一些菊仙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程蝶衣又有了在一起的契机。作为卖西瓜的小贩,他拿着剑,难免一声叹息,他心底的本愿终究是要做一个霸王,护住他的师弟。只是他似乎什么都没做到,英雄气短,促立街头,这不是他愿意的人生!
两人隔街对望,菊仙看了一眼,扭头就走。也许一切就可以太太平平了吧,不是的,是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
这个时代有多新呢,一切旧的都要逝去了。影片至此,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角色,似已老年痴呆了的张公公,在卖烟。
程蝶衣问,还认得我吗?
张公公说,抽一根。
段小楼问,不认得我们了吗?
张公公说,抽一盒。
不管认不认得,就是抽根烟吧。隔世相逢,竟连恩怨都不识了,情气已经不再相通了。他已经不知道你是谁,你们是谁?连恩怨情仇都没有了,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台上,虞姬所唱,聊以解忧如何?不料破了嗓,砸了!但预料之中的伤害没有来,却是一首大合唱。意思分明了,他们不关心这戏。无论你是好是坏,他们是与此无关的情感,所以不会生气,也不会在意,他们的喜怒哀乐不投入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里。
袁世卿倒了,被枪毙了,真的天翻地覆了。当初的少年小四,也改换了心志,想要出头,却不择手段。也许他有可能成为另一个袁世卿,但是这个时代没有允许。一切都在最大的变化里,而程蝶衣却犯了烟瘾,抱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菊仙,掌掴小四,是恨他的无情。
必须要看懂影片的这四十分钟,很多人受到了历史信息的冲击,而无法正视这一段,由此去说历史,是支离破碎。影片就是影片,故事仍是故事,人物还是人物,要明白的是在不同的时代所成的命运里,是对人物完成了怎样的塑造,才是电影的艺术。
影片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是少年的小豆子和小石头,第二是旧时代里的程蝶衣和段小楼,第三则是这最后四十分钟,是新时代里的程蝶衣和段小楼。从自我而言,第一阶段是人物的天性和受教育阶段,第二阶段是成熟的人格在世间的遭遇阶段,第三阶段是人格在命运否定之中的反省阶段。
在否定之中反省,则一切变得可疑,人间由此摇晃不已。
心境之中,周围一切,似已风声鹤唳,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这是霸王别姬故事的高潮,也是结局。人生最终进入到了重重的逼迫,而这逼迫并非来自情感,也不是源自彼此的爱恨的矛盾,而是你死我活的无情。
这无情是一个大的否定,在这无情之中,人被迫直面自我的深处。无论是想显露自我的,还是想要保存自我的,都被逼着回答自我的生成,究竟是一个什么的模样。一切离开了心意,而被事实捆绑,所有的一切失去了情感的灵动,而只剩下满目的湿木寒灰一样的沉闷。
为了显露自我,你做了什么呢?你不是从小开始拍砖吗?你所显露的自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你的英雄气概,又是什么呢?打伤兵吗?你究竟做了什么呢?你的霸王气概,是真的么?还是说,你不过是个为了妓女在青楼拍茶壶的逞能汉罢了?
为了保存自我,你做了什么?成了袁世卿的姘头?去给日本人唱戏,吸了鸦片,躲在自己的幻觉梦境之中?你所费心调教的孩子,真的对你感恩吗?你是在教他,还是在利用他呢?为什么他会背叛呢?你的虞姬,是真的吗?
依赖梦幻而活的人,为何不能睁开眼睛,正视自己的人生,而总是存于扑朔迷离,不肯自拔呢?这作茧自缚的人生,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当我们分开残忍的火焰,看见这焚烧撕开的假象,面对内心的拷问。如地狱的烈焰,或者是来自天国的洪流,烧毁了所有的幻象,冲洗掉一切的污泥,所谓的自我,究竟哪一个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保持的一点心头的真念,又是如何在风波之中伴随了自己的人生呢!
为了初心,成全自我,又或者,为了初心,自我早丧失,错步了命途。
命运不过是自我心头的幻影,当所见的需要呵护的自我,所托非人,绝望油然而生,这是菊仙的死。菊仙和程蝶衣的死,相隔了许多年,这是不同。按道理而言,两人的性格十分接近,只是菊仙对段小楼,是一份寄托和依托,寻求的是真情汉子的庇护,她的爱来自她的渴望,她努力要使段小楼成为霸王,所以才能护住自己,直到看见了段小楼揭发程蝶衣。
她赶紧死了,怕自己也被段小楼揭发。她看见了心底的念头,无边无际,足以扼杀一切。她看见了段小楼内心被他人唤起的念头,如洪水猛兽,大海原本平静,却为风涛起了波澜,是这些波澜本在,只是被掀起吗?
还是说,人间有一颗不动心,可以不为命运的境风吹起任何的涟漪。
程蝶衣没有当下寻死,他和菊仙一样,都要把剑塞进段小楼手里,但不同的是除了让师哥护住自己之外,他也想护住师哥。从另一个角度,他才是那个霸王,影片的最后,仍是霸王别姬,只是要看清楚的是,霸王是程蝶衣,而虞姬是段小楼。
哪怕是师哥的自我破碎,他仍有怜惜,而不是如菊仙的绝望。他仍想去保护和呵护,如当年他要寻那宝剑一样。因为渴望爱,所以学会了爱人,这是单纯的程蝶衣。
因为爱,所以作茧自缚。
盘桓不去为几多,三界人间是娑婆。可信长空飞来意,清风明月总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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