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前些年看电视,看到换大米的小品节目时,旁边的孙子孙女笑得前仰后合,泪花闪闪,但他却笑不起来。因为,每当联想到自己那一年换大米,心里就苦叽叽的。
也因为那一次换大米,老沈遇到“大盖帽”就发怵。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粮食计划供应时代,除了国家粮管所和粮油站,市场上没有粮食售卖。路上有人驮装着粮食口袋走动,一定会有人盘查,不说得清清楚楚,往往难以放行。
苏北沿海垦区地势高,盐分重,自开垦以来,只种玉米、麦子、山芋等耐旱作物,不种水稻。农村人家有产妇生孩子,有老人患重病,要想吃点大米,总得驮着旱粮,到里下河水乡去兑换,往返一百多里。
当然,也有极少数胆子特别大的人,能少量的从水乡贩运一点大米。他们穿行小路,偷偷摸摸,私藏夹带,夜行晓宿,虽能赚个差价,但是风险极高,如果被工商行政管理人员或公安巡防人员逮个正着,轻者罚没粮食和钱款,重则以“倒卖粮食罪”收监判刑。
1972年,老沈三十七岁,老婆生了一场罕见的大病,浑身精瘦,四肢无力,一闻到玉米粯子和䴼儿的味道就想吐。老沈就想换些大米给老婆养养身子。他向村里曾经到“西乡”兑换过大米的人打听,得知沿着村前公路走上五十多里地,就可到达水稻产区,随便找一两户人家,就可以兑换到大米。人家那里粮食也紧张,细粮肯换粗粮,也是为了肚子能吃的饱些。
不过,路上可要多加小心,遇上工商管理或公安大盖帽,可能会惹麻烦。
这年秋粮上场时,老沈留了个心,把自留地里长得最好的黄玉米留下来,没舍得自家吃,准备等到西乡新稻子收上来时,驮过去与人家兑换。
麦子种下了,冬季河工任务还没下达,老沈把贮藏在家中粮缸里黄灿灿的玉米倒出来,又扬又簸,去除杂质,拣去瘪粒,装上袋子。
兑给人家的玉米,老沈为什么要如此上心呢?因为他听说过,以前村上有的人,人不地道,想以次充好换人家的大米,结果,在西乡里兜转了一整天,也没人看得上他带去的玉米,白白费了一天功夫不算,回来还落得村里人笑话。
他可不想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让人发笑。
这一天,他收拾停当,喊上曾经去过一回“西乡”的铁小,一人一辆自行车,两人各自驮上一百来斤玉米,搭伴儿去西乡换米。
正常情况下,一百来里路,一天一个来回足够了,最多晚上稍带一点儿月色。
开头一切顺利,早上出发,太阳还没当顶,大米就换到手了。找了几户人家,看看他们带去的玉米,颗粒饱满,干燥无霉,人家立马同意兑换,一斤玉米兑换六两新米,很快成交装袋。
他们自己带了玉米饭团当干粮,向人家讨一口水喝,蹲在人家门前土场边上,就着开水吃中饭。人家看看他们带着的玉米饭团,粗粝难噎,很客气地让他们进屋,给他们一人盛上一小碗米饭,二人大为感激。
他们原路返回。路过一个集镇时,他们想,如果还像来时一样,遇不上有人盘查,太阳在天时,就能到家了。老婆病怏怏的,几个孩子又小,晚上他还得赶到家里照应。
一条公路穿过集镇,为了避免麻烦,他们特意绕了一大段路,从镇边上的小道走。
可是,偏偏在这条小路上,碰上了驻镇的工商管理人员。
老沈和铁小蹬着自行车,正在吃力地爬上一座小桥时,只听后面有人大叫:“前面两个蹬车的,车上驮的什么东西?停下来让我们检查!”
老沈扭头一瞥,原来是两个带着大盖帽的人员,远远地在向他们喊话。
老沈平时不大上街,凡是街上戴着大盖帽的,他都十分敬畏。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吃公家饭的官|,管着咱老百姓呢。一听到是戴大盖帽的人叫喊,他想,今天麻烦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在心里暗暗叫苦,本来绕着走,是想躲过镇上检查的,可到底还是被他们遇上了。
“千万不能被他们追上,”他低声跟铁小说,“我们赶紧跑,快蹬几步,把他们甩掉!”
追在后面的镇工商所的人,见他们不停,反而加快了速度,更加怀疑他们是粮食贩子,在后面紧追紧逼,一步不让。
终于,老沈他们驮米的重载车跑不过人家的单车,还是被撵上了。
镇上的工商管理人员追出他们二里多路,衣服都汗湿了,积了一肚子怨气。为首的一个人,一把把他们从自行车上薅下来,大声喝道:“还跑?你们朝哪儿跑?你们投机倒把,贩卖粮食,想跑就跑得了?”
老沈被揪下车来,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他自知逃跑理亏,连连点头哈腰,嘴里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我们……害怕,害怕才跑的,我们不是……不是米贩子。”
“不是米贩子?谁能证明你们不是米贩子?不是米贩子跑什么跑!推着车子,跟我们到所里去!”
老沈他们没法,只好乖乖地调转车头,推着车,跟着他们向镇工商所走去。
到了工商所,大盖帽们首先坐下来喝水,摘下帽子扇着凉风,把他们两人晾在一边。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边上,听候工商所人员发落。
休息了一会儿后,大盖帽们才过来盘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贩卖大米?”
老沈连忙解释:“我们车上的米,不是贩卖的,我们早上驮着玉米到西乡去兑换大米的。”
“分明是狡辩,还说自己是换大米的。你们说说,换大米的,为什么见了我们要拼命往前跑,撵都撵不上?”
老沈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天地良心,我说的千真万确,是到西乡里兑换大米的。我家老婆生病,闻到玉米味儿就要呕吐,实在没办法。我们是今天一大早驮着玉米向西,从你们镇上经过的……”
“早上?谁见着你们啦?”
早上确实没有遇着他们,现在老沈有口难辩。
就这样,盘问了两个多小时,老沈也没承认自己是米贩子。
临近下班了,里屋里走出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大声对老沈斥责道:“我告诉你,我们国家工作人员,代表国家管理市场,打击投机倒把,打击贩买贩卖。特别是粮食市场,执行国家计划,关系到千家万户,绝不容许坏人破坏!”
“看着你们这个样子,不大像是坏人。但是,坏人两个字也不都写在脸上,我们的警惕性不能不高。这样吧,为了保险起见,现在也不难为你们,你们派一个人回家,到你们大队开个证明来,证明你们确实不是米贩子。明天就放你们回去。”
老沈见这位干部模样的人语气和缓了下来,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好像不会将大米罚没充公,不禁感激涕零,点头捣葱似的连忙答应。
他让铁小赶紧回去,明天一早,找到大队找干部,把证明扯来,也给家人送个信,让家里人放心。
按照工商人员的要求,铁小把自己车上的米袋子卸下来,放在墙角,自己踏着单车回去了。
工商所的人员要下班了,他们锁上门,对老沈说,今天就委屈你一下了。在证明扯过来之前,我们不能放你走。万一你是米贩子,我们错放了你们,就要犯错误。今天晚上就在我们所里将就一晚,明天你的证明一到,我们放你走。”所长安排了两个值班人员住在所里,说是陪着老沈,实质是看住老沈,不让他跑了。
其实,老沈根本不想跑。一百多斤玉米,还是一家老小几口嘴里省下来的,要不是老婆生病,谁也舍不得拿一斤玉米去换人家六两大米。今天晚上,就是让他走,他也不愿意离开这里,他要和他的大米在一起。
晚上,工商所的人出去吃晚饭,把他留在所里,反锁上门。饭后,给他带来了两个馒头,作为晚饭。
吃过晚饭,工商所的值班人员听了一会儿收音机,在值班室里床上躺下。老沈则蜷缩在值班室的长条木椅上。
入夜,天气骤然冷了下来。蹬了一天的自行车,再加上下午一折腾,老沈十分疲倦,不久便呼呼睡着了。
十一月天气,日短夜长。老沈身上衣服单薄,又没有盖被,半夜他被冻醒了。
躺在硬梆梆的长椅上,老沈再也难以入睡。
黑暗中,他想,这人与人生来就不一样。西乡的人,虽说也有个丰年歉年、旱灾涝灾的,但只要有口吃的,好歹总能有一把大米下锅,我们海下人就没有这个福分,玉米、麦子颠倒翻,入秋后山芋半年粮。还有,人家工商所的干部,专门管我们这些人的,穿戴体体面面,公家给发工资,每月大米供应,吃饭不愁不算,见人一开口讲话,气焰就比別人高出三分。
再想想自己,老婆一年到头病怏怏的,自己挣两个工分,几个人的口粮到家只能勉勉强强。
这人与人就是不同……
长夜漫漫,格外难熬,老沈瑟缩一团,蜷在长椅子上,终于挨到天亮。
临近中午时分,铁小终于扯来大队的证明,证明他们两人确实不是米贩子。工商所的大盖帽终于同意发还他们的大米。
老沈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十二分欢喜。心想,有了这些大米,老婆每顿多能吃上一碗半碗的,病会慢慢好起来。
老沈帮着铁小重新绑好车子,两个人终于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多少年后,地里打的粮食多了,粮食市场放开了,几个孩子也长大了,儿子成了家,女儿出了嫁,老沈终于也顿顿吃上了大米。
不过,开头几年,他手里只要有几个钱,总喜欢买上一两百斤大米,囤在家里,家里的孩子不理解,他总是说,“你们不懂,吃了一辈子粗粮,现在也熊吃上大米了,我就怕哪一天粮食又上计划,市场上买不到大米……嗨嗨,我怕日子颠倒过来……”,孩子们听了他的话,总想发笑。
还有,老沈家磨碎玉米、麦子的那两扇石磨和木头磨架,摆在家里十几年,他都不肯拆去,他总担心,什么时候还会用起来……
202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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