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很苦,母亲不知道怎么去改变。
依然挣不了几个工分,也依然分不了足够多的口粮;外公依然什么也干不了,还爱上了喝酒,一大早,即使是一碟咸萝卜干他也会慢斟慢饮;
外婆依然屋里屋外忙进忙出,风风火火,嘴里也依然成日里“趟泡子”,“出乌豆”的不离口;
母亲依然带着年幼的小姨跑很远的路,去湖边的灌木林里摘野生的黄豆和番薯回来补贴口粮。
喝醉酒的外公会在趔趄时嘟囔着因为外婆没本事,儿子生少了,自然就老不得力,受人欺侮。
母亲听着外公的抱怨,心里打着激灵。她已经快20岁了,在这个偏僻衰败的村落,早已出挑成一个丰腴秀丽的姑娘。
出工时走在村湾小径上,两旁郁郁葱葱的枝蔓间总会突然闪出一张张窥视的异性的脸,常常吓出她一身冷汗;
更令她害怕的是,有无数个黑夜,在外婆如雷的鼾声中,她总是隐隐听见有人在墙角的那个窗户外边一下一下的轻叩着,然后,许久,是一阵离去的脚步,接着是远处脚步声引起的狗吠......
一边是身边的外婆依旧鼾声如雷,一边是小姨微弱稚嫩的喘息,一如她稚嫩的面孔。母亲无眠了。
看着外公落得现如今的下场,母亲总是在心里莫名地自责。最初外公并不是在县城工作,而是在省城武汉那家著名的钢厂上班,一个月才回县城一次。
可能是孤单也可能是想念家人,又一次临走时他戴上了家里的老二,像个假小子成天闹腾不止却又机灵古怪的二姑娘,也就是我的母亲。
爷俩闲暇时逛遍周边所有好玩好吃的去处,终于在一个晚上再也懒得挪步,只是坐在江边,无声眺望江面。
远处的灯光随着江水的起伏在江面漾动,起起伏伏间,也一上一下地牵扯着爷俩的思绪。也许现在家人都正围在苕四的身边撩逗他,亲近他,就连他们的笑声也仿佛回荡在耳边....
“聪,你说是这里好还是家里好啊?!”外公问母亲
“肯定是家里好啊!那里有姆妈,有苕四。不过这里也有好多好吃的啊.....”母亲心里家的温暖还是大过美食的诱惑,她的回答让自己都觉得左右为难。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答案,外公不多久回到县城,说是再也不走了。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曾经有段时间,那个位于县城繁华地段的一幢房子里经常响起阵阵欢乐的笑声。
谁也没有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让所有幸福顷刻间化为泡影。曾经的快乐变成如今的回味,一切都显得弥足珍贵。
在回忆的思潮里,母亲辗转覆彻。
外面慢慢恢复宁静。深秋,水瘦山寒的季节,没有蛙噪蝉鸣,除了墙角的洞穴边老鼠活动时的窸窣声,偶尔有风穿过树叶的挲挲声,一切静的有些瘆人。而月光透过临窗的树叶影影绰绰摇曳在室内残破的墙面,几缕停留在母亲的脸上,凉意袭人。
母亲的心里原本有处温暖的地方。
刚来这个村子时,当累了疲了,当痛了哭了,当绝望了无助了,她总会找个地方静静呆上一会。让那个熟悉的面容由心深处渐渐凸显高大,让那双关切的眼睛的光芒和温暖抚慰全身。
那是她县城的许姓同学,从读书时起,他就像个跟班。只是她蛮气,他文气;她折腾,他安静。但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闯下什么祸,他总是会一身不吭的陪在身边。
她也习惯了他的陪伴。即使是个哑巴伙伴也好,起码有个贴心的伴,何况他不是。他家境好,成绩好。母亲有时纳闷为什么他会选择自己做朋友?
临走前那天,正好在政府大院碰见。对于她家的情况,他早已从父母口中得知,只是干着急,使不上劲。躲在家里,看着外公外婆押着家具坐车离开,却不见母亲,他顾不上了,急忙跑向政府大院,迎面就撞上母亲,还有怀里哇哇大哭的老舅。
“我爸说也许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又可以回来了!”他小声而高兴地告诉母亲
母亲没有理睬,无名的怨气从莫名的地方来,此刻只能无声地撒在他身上。她故意不看他,将老舅往上抱了抱,哼了一声,从身边急步跨上工作组的车离开了。
透过车窗,母亲回过头,眼睛里全是他的委屈和关切表情,她笑了。
她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在无数个日子,她总是告诉自己一切都会结束的,家人会很快没事并重新搬回从前那个快乐的家里。在那里,还有她最好的伙伴等着盼着她。
日子如水无声流淌,一天天,洗刷岁月也冲淡记忆。
当一晃在这个小乡村呆了近四年,所有期盼都落空,就连他的笑容都不能再轻易忆起时,母亲才发觉心深处那个曾经充溢温暖的角落已经被寂寥填满。像是长满青苔,湿漉漉,滑溜溜,阴凉至极。
人,很多时候渴求的温暖,不过是一双手的温度。即使是一种遥远的精神念想和寄托!即使寥若晨星,它的光芒和热量仍然足以支撑一座城!
现在,辰星消逝,城,也塌陷了。
母亲感觉沦陷进一面深潜的大海,四顾无涯,茫茫一片,不知道飘向哪里,也不知道何处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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