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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八依格

短篇小说|八依格

作者: 红尘久客 | 来源:发表于2020-12-26 02:00 被阅读0次

    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的马来西亚,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闭嘴!绳子已经套在你的脖子上了,你还要吵什么!”

    莫哈里的右手食指几乎戳在刘天的额头上,态度犹如一个地痞流氓,嚣张蛮横地咆哮着。

    耍流氓的流氓并不可怕,最怕就是穿着官服,长着两个口的合法流氓;这是刘天深切体会的结论。

    就像莫哈里,虽然衣着整齐,也受过高深教育,手里还捧着土地局那摔不破的铁饭碗,可他就是一个坐在冷气办公室里,掌握着管辖区内土地管理权的流氓。

    刘天虽然不至于衣衫褴褛,上衣和长裤倒是好几处都是补丁和泥巴,而且浑身散发着一股劳作以后的汗酸味。

    面对莫哈里强势的斥喝,刘天内心尽管早已燃起了熊熊怒火,表面上却不得不强堆起一脸敬意,忍气吞声解释道:“那八依格地真的是阿末卖给我的,这里还有合同可以证明。”

    刘天扬了扬手里那张微皱的合同,虽然白纸黑字一点也不模糊,但是在莫哈里看来就是一张废纸。

    “你还不明白?阿末那八依格地是属于土著保留地,要卖也只能卖给马来人!你是马来人吗?”

    莫哈里眼里满是鄙夷盯着刘天手里的合同,摇头轻蔑笑着说:“这张合同根本就不能申请地契,这八依格地的拥有人只能是马来人,你现在懂了吧!”

    刘天怎么会懂?

    七十年代末,刘天变卖了所有家当,一家六口搬到这个偏远的甘榜,从最初租用土地栽种农作物到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这中间的辛酸又有谁懂?

    当年,阿末一放出想卖了八依格地的风声,刘天第一时间就找上了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八依格地就在眼下租地的比邻。

    阿末是个城里的老教师,他自嘲手无缚鸡之力,这辈子也不可能打理那片荒芜的土地,所以不如卖了钱当孩子的教育费。

    八依格四千块的售价,在八十年代初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刘天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没有讨价还价即一口答应了。

    付了订金后,又经过几天的奔走,刘天好不容易凑足了剩余的数目并办好了土地买卖合同。

    天嫂喜逐颜开拿着合同看了又看,虽然看不懂那些歪歪斜斜的字母,但是丝毫不影响亢奋的情绪。

    那张合同就像天嫂的宝贝一般,她找来一个干净的塑料袋,轻轻地将合同装入并折好袋口,然后收藏在床头的草席底下。

    “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土地了。”两夫妻相视一笑,内心洋溢着无比的喜悦。

    晚饭过后,刘天兴致勃勃地带着妻儿到那八依格荒地散步。在黄昏的暮色衬托下,大地虽然有些萧瑟寒凉的感觉,在刘天眼里却是充满了无限美好希望。

    夕阳无限好,只因近黄昏。是的,明天是美好的。刘天巴不得快些天黑,天黑了就能好好睡一觉,天亮醒来就能开始清理自己的土地了。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刘天肩上扛着锄头大步踏入属于自家的土地,全然不在乎逗留在野草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

    耕者有其地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区区露水又算得了什么?他抡起锄头使劲一挥,一股反弹的力道震得虎口是发麻又生疼:“不会吧?”

    刘天扔下锄头扒开泥土,底下果然是纵横盘错的粗大树根。刘天皱起眉头估摸着应该是阿末前两年请人开芭时,那些家伙只顾着把值钱的树桐运走,但是树桩以下部分却放任不管。

    连续扒开几处检查后,也难怪阿末会将土地脱售了,这些深埋地底的树根若不清除,翻土工作根本无法进行啊。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是刘天不断灌输给孩子的金玉良言,他甚至认为就因为有苦头吃,所以才有了苦尽甘来的盼头。

    八依格地里,刘天就像一头蛮牛,精壮的肌肉流淌着汗水。刀斧,锯子铁铲,能用上的工具都用上了。他的孩子们放学回来就变成了小蛮牛,分工合作将一截一截的树根堆放成无数个小山丘。

    对他们而言,这就如同游戏一般的兴奋,尤其是遇上老鼠或黑蛇从翻开的泥土窜出,八依格地顿时充斥着尖叫与狂笑。

    傍晚风凉了,刘天分批点燃由树根堆积成的小山丘,然后坐在泥地上看着孩子们在火堆前追逐玩闹。熊熊火光将稚嫩的脸蛋映照得红彤彤地,快乐的欢笑一波又一波传来,他的疲惫也随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心啊!别太靠近那些火堆哈!”刘天不时提醒着,脸上满满地慈爱与满足。

    八依格地里的火苗在风中忽高忽低,点点星火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在跳跃,也许,这就是生活的乐章吧。

    当租地期限到期,那八依格地经过烈火的洗礼后,早已迫不及待地长出绿油油的辣椒苗。而搭建在小山丘的木板屋也及时完工了,木屋虽然简陋,至少也能挡风遮雨啊。

    在自己的土地上,刘天踏实了。在他眼中,不论是辣椒,长豆还是南瓜,似乎都比从前长得更为肥硕诱人。 

       

    三年过去了,那八依格地虽然没有让刘天一家人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然而安稳的生活对刘天一家人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这天,下午的阳光依然猛烈,把刘天两夫妻的皮肤晒得发烫;但是他们早已习以为常,照常挥舞着锄头在清理菜园的野草。

    叭!叭!响亮的车笛声惹来家犬狂吠,同时也打断了挥锄的节奏,刘天两夫妻只得放下锄头快步赶回家。

    远远的只见一辆从没见过的汽车停泊在屋前,而家犬仍围绕在汽车旁狂吠不休。

    来人等刘天两夫妻靠近便揺下车窗:“头家!看好你们的狗!万一咬伤人你赔得起吗?”

    刘天见那人脸露愠色,心底也来了气,这里可是私人地段,你擅自闯入还凶人?气归气,他还是一边赔礼一边驱散家犬。

    家犬见主人既然已经回来,似乎也自觉已尽了职责,也就摇着尾巴各自散去。

    那人下了车咒骂几句即表明身份:“我是莫哈里,来自土地局。”

    土地局?刘天不禁大喜问道:“啊!是不是地契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

    记得村长曾招集村民谈起集体申请地契这件事,文件都交上半年了却一直杳无音讯。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土地局的官员,刘天又怎能不喜出望外呢?

    莫哈里也不回答,转过身朝汽车招了招手,刘天这才注意到车内还坐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下了车倒是比莫哈里客气多了,微笑着向刘天打招呼:“叔叔不认得我了?我是阿末的儿子,尤索夫呀。”

    刘天仔细一看,还真是当年那个带着腼腆笑容的少年,当下也不作多想迎上前问道:“呵呵,都这么大了,你父亲还好吗?”

    “我父亲走了快一年了。”尤索夫说完又望着四周的农田叹了一口气,“父亲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这八依格的土地呢。”

    刘天听尤索夫这么一说,心里不由得喀登一下,念念不忘这块早在五年前就给卖了的土地?这是什么意思啊?

    莫哈里清了清喉咙,一脸严肃地开腔了:“头家,事情是这样的,当年尤索夫的父亲把这块地卖给你的时候没有弄清楚,所以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刘天愈听愈是心里发毛,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听莫哈里又干笑几声:“这是技术性的失误,追究起来也不能怪你,所以我这次来就是要纠正这个错误的。”

    “这,莫哈里先生,请问你指的错误是什么意思?”刘天内心早已七上八下的捣鼓着,隐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许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莫哈里手指往地下一指,无情地宣判:“这块地属于土著保留地,所以不能卖给非土著。”

    刘天心里一凉,而天嫂更是脸色刷白,一个转身就朝屋里奔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是打了合同的,难道还能反悔不成?

    当天嫂颤巍着将当成宝贝一般收藏的合同取来时,只听莫哈里好声说道:“尤索夫也同意了,他愿意把那四千块退回给你们。”

    “我们不要!”天嫂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只想守着这块当初早已荒芜的土地,在流了无数汗水之后变成今天的良田。

    刘天接过合同,这白纸黑字的,总不能不受法律保护吧?

    “你们是听不明白还是我讲的不够清楚?”莫哈里根本无视刘天手里的合同,语气带着嘲笑道:“现在是制度的问题,懂吗?尤索夫愿意退回四千块是他的大方,按制度来说,他可以一分钱也不必退给你。”

    天嫂茫然无助扯了扯丈夫的衣袖,现在怎么办?刘天苦涩摇头,他的心里早已凉了半截,心底的感觉像被掏空一样,就像当年被掏空树根的土地。

    刘天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和莫哈里说了什么,最终惹得莫哈里勃然大怒:“闭嘴!绳子已经套在你的脖子上了,你还要吵什么!”

    莫哈里余怒未消,从鼻孔喷出一口气:“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政府是帮我们马来人的,你们要是不服气就滚回唐山!”

    他嚣张的气焰让刘天几乎忍无可忍,拳头不知不觉愈握愈紧,这不欺人太甚么?可这一拳能出手吗?刘天一想到还在学校未归的孩子们,双拳顿时软化了,这一拳的代价不值啊!

    尤索夫倒是通情达理的人,急忙站出来打圆场:“叔叔,我看这样好了,你就等这些菜都收成了再把地还给我吧。”

    望着汽车扬起尘土离去,刘天夫妻俩颓然坐在地上。菜园又恢复了宁静,静得只听见一声声无奈的叹气声。

    刘天好半晌才开了口:“我看还是先去找甘榜头商量吧,也许他会有办法帮我们。”

    甘榜头并不是村长,但是说话很有份量,就如他的大肚腩一样有份量,也因此大家都叫他大肥山。

    大肥山去过麦加朝圣,因此有资格戴上白色的哈芝宋谷帽,而他说话之所以有份量,很大程度也与头上那顶帽子有关。

    但是,大肥山是纯种的华人;虽然外貌看起来像马来人。

    刘天刚搬到这个甘榜时,也曾误以为大肥山是马来人。后来相识久了,大肥山笑着说:“天哥啊,其实我是广府人,跟你一样是华人呐。”

    大肥山不无感慨表示,华人在这块土地上总是被边缘化,他一气之下就娶了一个马来妹当老婆,也改了一个马来名字。

    但是他偶尔也会偷偷在刘天家里蹭饭,吃得一嘴肥油时总爱说上一句: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

    然而,现在他又不得不承认被同化的好处:“你看,我现在多好,和他们马来人一样享有土著优先权。你呀,如果当初也像我一样娶个马来妹又进回教,现在就不用受气了。”

    大肥山话一出口才想起天嫂也在场,那双肥厚的嘴唇吧嗒一下,笑嘻嘻地摸着大肚腩道:“天嫂放心,天哥不像我。”

    天嫂一门心思都挂在那八依格的土地上,又哪会在意大肥山说了什么?

    “你也是知道那块地的,阿末当初卖给我的时候,底下全部都是树根,怎么翻土!还不是我们一家人辛辛苦苦把树根挖干净!妈的!现在又想拿回去了。”

    大肥山听着也气愤,也顾不上天嫂在一旁就一连串爆粗,骂完又叹息道:“这就是老话说的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诶,天哥,人在屋檐下啊,还能怎么办?”

    刘天吐完苦水,心里稍觉舒畅一些,又问道:“照现在的情况,你看我们还能保住那块地吗?”

    土著权益是敏感且不容挑战的课题,大肥山即使有影响力也变得无能为力了。刘天夫妻俩见大肥山都直摇头叹气,心底最后一丝希望被砸得稀巴烂,也只能无奈告辞。

    大肥山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哎呀!天嫂!你不是有一个马来妹妹吗?”

      

    五零年代,二战结束不久,经济萎靡不振,虽不致民不聊生,但是一家人要过上温饱的日子确实也不容易。

    天嫂原来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她父母当年因家贫而在孩子幼小时,逼不得已将她的两个妹妹分别送给了两户人家抚养;其中有一户人家正好是马来家庭。

    二十多年过去,一次机缘巧合让两姐妹意外重逢了,在了解了前因之后,她的妹妹也没有责怪亲生母亲将她送给马来人抚养。

    在非常的年代,身不由己的又岂止是天嫂的父母,也许因为谅解不得已的苦衷而弥补了不少的遗憾。

    天嫂永远不会忘记,老母亲在老伴去世多年以后,在姐弟的搀扶中,老泪纵横与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女儿相认那一幕。

    一个是不谙马来语的老母亲,一个是不懂华语的女儿,尽管在言语上无法沟通,可毕竟是血浓于水啊,一个拥抱早已胜过千言万语的问候与愧疚。

    从那时候起,每逢华人的农历新年,马来人的开斋节,两家人都非常融洽相互拜访;而刘天的孩子也一知半解地多了一位马来阿姨。

    如今,大肥山这么一提起,刘天夫妻俩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你的意思是请她出面帮忙?”

    大肥山不无顾虑地说出了他的担忧:“天嫂,我先问你,你这个妹妹信得过吗?”

    天嫂忙不迭回说:“信得过!当然信得过,是亲姐妹啊!”

    大肥山听后猛拍胸口保证说:“这就好办了!天哥,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大肥山告诉刘天,只要叫上这个马来小姨一块去一趟土地局,就说那八依格地是她出钱买下,刘天不过是出面处理和帮忙打理土地而已。

    刘天听了以后仍是半信半疑,大肥山却胸有成竹表示到时他也会陪同前去解释。

    “什么叫土著?你以为他们真的是土著?嘿,山番才叫土著!”

    半年后的一个中午,一场太阳雨随风飘过八依格的菜园子,天空一道绚丽的彩虹底下一片喜气洋洋。

    山丘上的木板屋刚粉刷不久,红彤彤的对联贴在大门两侧。屋内不时传来小孩追逐嬉闹的欢笑声,还有镬铲和锅子碰撞的炒菜声。

    今天是大年初二了,天嫂正忙着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望着锅里正冒出阵阵香味的年菜,她心里始终还是有一点小遗憾。

    “唉,可惜你不能尝到我这个当姐姐的亲手煮的菜。”

    当刘天从菜园子回来,天嫂又忙着扯开嗓门:“你们几个别玩了,快去收拾桌子,洗好手准备吃饭了,等下你们的马来阿姨一家人还要来拜年呢!”

    屋外的八依格菜园子,四季豆开花了。

    淡淡的紫色小花朵迎着温暖的春风,在菜棚上微微摇曳。花蝴蝶也没闲着,都是为了一个结果呢。

    天嫂把菜都端上饭桌,望着外头的暖阳笑了,真好,雨过天晴了。

    依格:马来西亚用语,即英亩。
    甘榜:马来语kampung的音译,即乡村。
    开芭:开垦荒地。
    头家:马来西亚的马来人一般上对做生意或务农的华人,都习惯叫头家。
    照片:皆为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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