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都说，父亲如山。

        父亲，若真的如山，就好了。

        几度夕阳红，青山一直在。父亲，却不能。

        幼时的我眼中，父亲真的是如山一般的存在。我常常骑在他的脖子上，到处闲逛，视野极好；而他亦会在我太过调皮时，轻轻松松地把我拎出门外。是什么时候，我开始意识到，父亲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呢？大概是我儿童节的心愿，是去吃一顿肯德基。是的，非常俗套的故事——两个人，一个套餐，爸爸说，他不饿。即使，那时的我，不过十岁上下，却还是看到了，我无所不能的父亲，他的窘迫不安，他的囊中羞涩，他与时髦的餐厅之间，遮不住的格格不入。

        后来，父亲背着我时，会开始喘粗气。再后来，我生病去医院时，只能坐轮椅了，即使父亲在场——他，再也背不动我了。再后来，常常去医院的，变成了父亲。我渐渐觉得，我们之间，像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而岁月甚至没有给我们暂停的权力。

        我的父亲，小学没有毕业。可恰恰如此，他对读书，有着近乎迷信的崇拜。他常常说，就是因为他小时候不好好读书，所以长大了这么辛苦。他的人生哲理，如同他脸上的皱纹、手上的老茧一般朴素，与梦想和远方，像是两个世界——他留在这一端，用尽一生，帮我推开通向那一端的大门。我永远记得，某个夏日的清晨，他气鼓鼓地从门外进来，只因邻居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虽然，对方只是好意地觉得他太过辛苦， 不值得。当我一边追寻着独立和自由，一边质疑着爱和信仰，我的父亲，用近乎盲目的信任和付出，向我证明了人类最为质朴的存在。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念了几年学，我有什么资格，去所谓批判，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心甘情愿的支持和奉献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是牺牲。

        我的父亲，宠我至极。说溺爱，大概也不太为过。除了幼时极尽调皮捣蛋时挨过揍，自懂事起，我甚至没听过一句重话气话。 唯一一次，是姐姐给我买了新衣，父亲高高兴兴地拿上楼来让我试，我却因颜色非我所喜，硬是不肯，甚至锁了门。父亲在门外又是劝又是哄，“说不定穿起来好看呢？”，“只是穿给爸爸看看”，“只是试试看嘛，我们明天就去换个颜色” ……我却连门缝都不曾开。换做是谁，都会耗尽耐心吧。父亲终于是气急了，用力地踹了一脚门，抛下一句“以后不要叫我爸爸！” 可第二天的饭桌上，还是我爱吃的糖醋鱼和红烧肉——这两道菜，自我记事起，一向是我爸掌勺，我的专属。母亲问我，今日为何都不唤爸爸；我小声委屈道：他昨日说，以后不要叫他爸爸。在一旁明明忙着收拾碗筷的他，状似无意地说了句，我昨日只是气急了。当今天的我们在斤斤计较“谁先开口谁就输了”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可曾计算过他的付出和委屈——当他在烈日下劳作的时候，当他冬夏不断日日给我送药的时候，当我不满意菜色吃了一口便吐掉的时候…… 我母亲总说，我的那副差脾气，是从小被我父亲宠出来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夜半醒来的时候担忧过：若是我被宠坏了，他该如何？

        大概，没想那么多吧。倒是对我任何一些微不足道的进步和成就，他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四处炫耀。这些都是听母亲讲的。我已许久未回家，偶尔和父亲视频，时长也很稳定地保持在3分钟左右。大概，中国的父亲，都不那么善言辞吧。母亲说，我若些许日子不联系，父亲便会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是否有同她联络。这个曾经拎我如同拎小鸡一般地男人，这个曾经在我眼中像山一般高大的男人，如今，与我差不多高，眼角的皱纹如刀刻，索性剃光了全白的头发，戴起了假发，他说：不想给女儿丢脸。我想象着，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一辈子的小老儿，在亲戚邻居面前，讲起大女儿成家立业，说起小女儿顺利求学，眼角的皱纹笑得更深了。可是我的眼角，为何湿了。

        我想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垂髫小儿，大人们开玩笑说，如果有一个富爸爸，和你现在的穷爸爸，你选哪一个？我说，我的爸爸，是世界上爱我最多的爸爸。时光间隔二十多年，如今他已花甲之年，我的答案，从未变过：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的是，其实，你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