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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太冲动了。”一织开始检讨。三月一言不发地坐在他旁边,手紧紧攥着膝上的布料,瞪向对面的二阶堂大和。那个人仍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陆坐在一织的另一边,仍在抽泣着。“我应当想到七濑先生会跟来的。”
他们坐在走廊尽头的空房间里,这里原本的布景没有撤掉,在房间一角放着桌椅。
“……够了,一织,为什么你一定要瞒着我?”陆从一织的肩上抬起头来,小声问。三月知道弟弟招架不住主唱这样的眼神,替他回答:“毕竟拍摄还没有结束……让你知道的话,一定会影响你的表现。”
“别担心。”二阶堂突然插嘴,“下午我就死了。”
死?他是说栗原光?三月当然一直在追剧,他从头到尾都觉得栗原就是凶手。他现在巴不得栗原是凶手,好让自己能理所当然地指着那张脸骂个痛快。“不是才拍到第十集吗?”他问陆。
“第十集的结尾,栗原死了。”二阶堂答道,“然后我和七濑就没有对手戏了,时间选得还算不错。我只好奇你们的情报来源。——放心,我不会报复,我做完这件事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任何相关者面前了。”
三月注视着他。这人现在穿着便服,脖子上的绳状领带刚刚被自己拽住,勒得衬衫衣领也松松垮垮的。“我猜猜,百先生?他跟了先生走得很近吧,我果然不应该信任月云了那张嘴。”
“恕我直言,二阶堂先生,您最初不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的话,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一织冰冷地说。三月瞥了弟弟一眼,他的脸色苍白,眼里像在喷射着白炽的火焰。
二阶堂翘起二郎腿。“我说过了,你们只是运气不太好。对了,你们不给七濑解释一下吗?我看他还完全没搞明白呢。”
被点到名字的陆抬起头来。他总算不再掉泪了,因为情绪激动而急促的呼吸也在药物的安抚下平息了下来。二阶堂这种事不关己的语调让三月怒火中烧,他握紧了拳头,走到那人面前,在他的注视下,一拳捣向他的腹部。二阶堂吃痛地叫了一声,但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只是摇摇头,勾起了嘴角。
“解气了?那我先走了。”
“你会后悔的!”三月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他没有回头。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三月想,他以为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上周,二阶堂还在工作结束后拎着啤酒敲开宿舍的门,就好像是他们的第七个成员。百前辈打来电话问他认不认识二阶堂的时候,他说:“那个大叔人很好的!下次我们一起聚会啊!”百前辈大概吃了一惊吧。他说,二阶堂大和要和月云了一起给星影艺能公司下绊子。
“可是他自己不就是星影的吗?”
“三月你大概不知道……这是千告诉我的,在电影圈大概是公开的秘密吧。二阶堂是千叶志津雄的私生子,就是你想的那个千叶,他要把这件事说出来,搞臭千叶先生的名声。”
一织在把这些事情解释给陆听:“这样二阶堂先生去年的那部电影也可以解释了。那是星影出品的电影,千叶先生又是星影的头号门面。但是二阶堂先生为什么要反过来报复父亲呢?”
“替他考虑做什么!”三月说。二阶堂要借着《共犯》给他带来的人气,公开千叶志津雄的丑闻,这样以来这部剧以及相关的人员都会被他波及,当然,包括陆和陆所代表的IDOLiSH6。想到这两年他们六人经历的风风雨雨,三月完全没法接受。
陆一直沉默着,三月想他一定大受打击。他被一直尊敬的前辈背叛了。笑着给他讲戏的亲切的前辈,背地里却在计划着可能会让他的梦想陨落的事情,对他做出的努力毫不在意——三月握紧了陆湿漉漉的手。陆的手机闹铃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时间,虚弱地笑着站起身来,说:“我要去化妆了。”
“我们去跟剧组的人说吧!”三月也站起来,但一织冷静地摇了摇头:“不行,哥哥。二阶堂先生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演艺生涯了,无论谁向他施压他都不会放弃的,但是我们不能跟着他胡来。如果电视剧因为我们的做法出了什么问题,在大众眼中不识时务的就是我们。”
“那就放任他那么做吗?”
“千先生已经答应会和千叶先生谈了……我们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社长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说就算我们阻止不了二阶堂先生,这件事的影响也不一定全是负面的。”
三月也已经不像几年前那么天真了,作为IDOLiSH6的队长,他学到了很多这个行业里难以理解的逻辑,但他骨子里是个正直极了的男人。他知道社长的意思:这件事跟他们没任何关系,他们莫名其妙地被脏水溅到,说不定会赚一波同情票。但是三月不想看到粉丝们在社交网站上为了这种卑劣的行为掐架,他希望每个人喜欢IDOLiSH6都是因为他们的笑容。万理先生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他鼓起腮帮子想要反驳,但万理又说,这是对你的称赞。
他们不放心陆的身体,决定等到他拍完戏跟他一起回去。这一段也是内景,他们过去的时候,似乎已经拍了一会儿了。场景是栗原的家,位于贫民窟里条件稍好的区域,窗外设计了霓虹灯的布景。道宫和栗原坐在脏兮兮的沙发上,墙角放着一台老旧的平板电视,正在播放社会心理福利系统的发布会,屏幕上是山崎惠美的脸。
“……关于计算能力问题,我们已经进行了长达十余年的试验,有上百个人工智能作为计算和决策的节点,足以支撑镜像神经元算法的大规模运行……”
“上百个?!”道宫看向栗原,“你不是说只有你——”
“我不知道!”栗原茫然地望着电视上他视为恩人的女人。几十分钟前,三月见到的那张脸是冷淡的,但现在二阶堂的面部肌肉似乎都在抽搐,被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拉扯着,似哭似笑。他踉跄着向前几步,跪在电视前,山崎的解说还在继续:“……是的,是由我的项目组设计开发的人工智能,他们一直在社会中生活和学习,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图灵测试对他们来说只是最基本的……没错,在镜像神经元算法开始运行之后,他们的表层人格会被内化为算法的决策系统,他们是懂得道德的机器人……”
栗原回头,朝着道宫惨笑:“道宫刑警,你看……把人改造成机器人是非法的,把机器人改造成人……是科技飞跃……”他开始不能保持自己原本的声音,三月无法相信这声音是二阶堂用自己的声带发出来的。身旁的一织也屏住了呼吸。
“不!”道宫喊道,“栗原先生!请您坚持住!”他十分慌乱,想把栗原从地上拉起来,栗原任由他拽着,似乎已经放弃了反抗。“没有用……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等等!道宫!”他突然挣扎起来,用右手指着一旁桌上的手写板。道宫为他拿过那块薄版,取下笔放进他的手中。
“您要指控山崎女士吗?请一定留下签名!拜托了!”
栗原没有答话,他的发声模块这时已经被破坏了。在黑色的手写板上,淡绿色的字迹一笔笔显现出来——我杀了三浦和也。栗原光。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包庇她!她骗了你啊!”道宫吼道。栗原慢慢抬起头来,动作像机器一样僵硬。三月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看见陆带着哭腔摇晃着他,但他一动也不动。很快陆也停了下来,垂着头坐在地上,一切都静止了,只有电视在响着,掌声雷动。在掌声中,栗原站了起来,动作干净流畅。
“您好,我是人工智能阿卡拉-22。”
栗原光死了,三月想。摄像机一停,二阶堂就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和对他交口称赞的工作人员们客套起来。陆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做什么,被导演一把拉进怀里:“干得不错!”陆笑得勉强。
“杀死三浦的到底是谁?”一织问,三月默默地摇头。
他们一起在电视上看完了第十集,没有人评论。二阶堂大和的复仇计划像一柄剑悬在他们头上。电视剧已经杀青,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二阶堂,是在上周的庆功宴上,那天陪着陆一起去的是壮五和Nagi。桌面下的交锋已经持续了数日:二阶堂似乎和千叶志津雄谈过一次,但不欢而散,面对这样的丑闻,千叶竟然没有做任何积极的干预;因为他们在庆功宴上搞出的骚动,导演等人也已经知道了原委,但面对两大帝国他们做不了什么;至于月云了……经纪人和三月去了一趟月云事务所,结果是狼狈而归。三月想起月云的嘴脸,只觉得反胃,他叮嘱其他成员,尤其是陆,绝对不要接近那个人。
他搞不明白。昨天Re:vale来了他们的宿舍,千前辈抱着沙发上的国王布丁抱枕倒头就睡了,百前辈给他们解释目前他们了解到的事情。
千叶志津雄大概不适合婚姻,他爱过的女人可能和拍过的电影差不多数量,可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就和发妻成了演艺界的模范夫妻。一般来说,破坏总是比建造简单的,可这里的规矩不一样,建立人设只需要一句话、一张照片、一个热议的话题,但要把它悄无声息地破坏掉可难多了。随着千叶作为演员越发得到承认,他根本没有逃脱爱妻家人设的机会,私生活却日益混乱。
大和是他唯一的孩子,在他年届四十时出生。千在片场和他第二次见面,就从他的手机里看了大和的照片,后来也见过本人,那还是Re:vale刚刚出道的时候了。大和第一次参演电影,就是千推荐的,因为剧本里那个穿黑色学生制服的阴郁的高中生,简直和他第一次见到的大和一模一样。大和当然不愿意,他把这看作嘲笑,甚至一度以为千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千叶乱搞女人的产物。
达令说他差点被大和君掐死呢,百前辈这样说,三月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和可能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恨着自己的父亲,那之后的照片上他都没有笑过了。千见到在星影艺能公司作为演员出道的他时,吓了一跳,时隔四年,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明朗多了,待人接物也不再那么充满警惕。星影的人都知道他是千叶的儿子,是他自己不愿张扬……现在想来,可能他从那时就计划着,要在成名之时用那个丑闻向千叶复仇吧。
“因为同样的故事,说的人不同,说的方法不同,就会给人留下完全不同的印象。”壮五说,百前辈点点头。
千叶从大和出生前,就经常到二阶堂家去,那里后来变成了与他相熟的艺人聚会的场所。利益聚集太多的地方,总是藏污纳垢,二阶堂家宽敞的会客厅里发生过相当多拿不上台面的交易。业界私下里把二阶堂家称为“千叶沙龙”,大和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说实话,三月不同情二阶堂。环遭受父亲的家庭暴力,经历了母亲离世,又与唯一的妹妹在孤儿院分开,但他从来不会对人投以无缘无故的恶意;壮五的父亲也很过分,可他却成为了温柔细腻,与父亲截然不同的人。所以二阶堂会做出这种事情,一定是他自己的问题。
三月说这话的时候,千醒了,睡眼惺忪地把目光投向正拍着沙发靠背慷慨陈词的后辈。三月以为自己吵醒了他,停手道歉,千却只是摇摇头。“他的痛苦就像啤酒的泡沫……”像在说梦话一样地,他低声说完,又睡过去了。
啤酒的泡沫?这个比喻三月在哪里听过。对了,是他和二阶堂喝酒时聊起爱情,二阶堂说,爱情是啤酒的泡沫,具体的解释三月却不记得了。泡沫个屁,他想。
《共犯》第十集播出后的第二十个小时,二阶堂大和那个除了转转官方宣传就只有“今天和某某喝酒去了”的推特账号发了一篇长文,指控演员千叶志津雄婚内出轨。话题立刻被炒作起来,背后肯定有月云当推手。星影的公关当然也早有准备,但还是败下阵来,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三月看得头昏脑胀,即使身处接近漩涡中心的位置,他依旧不知道该相信哪些信息。他在电视台录节目,休息时听到工作人员在窃窃私语,终于有人来问他——因为他向来待人亲切——“和泉先生不是和二阶堂大和关系不错吗?您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来了,三月在心里说。他去后台拿手机,万理先生又发来消息,叮嘱他们关于这件事什么都不要说,被问到的话就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套话回答,最受牵涉的陆和口无遮拦的环,现在已经被限制登录自己的sns账号了。他打开推特,毫不意外地立刻看到了引起风波的文章,但没有点开。工作还没完成。虽然这样想,但之后的录制中,三月已经没法集中精神了。
因为这件事情和IDOLiSH6有关,这是他跟制作人道歉的时候可以承认的部分。不能承认的部分,是他还想把二阶堂当朋友。他想去揪着那家伙的领子把可以剥掉的演技全都剥掉,尽管他无法确定到底有多少。用温柔的语言也好,用坚硬的拳头也好,他希望得到全部的真相。他觉得这一切不该就这样结束。
二阶堂最后一次来宿舍喝酒的时候,刚好所有人都在。他带来了整整一提啤酒,在初秋的夜里把袖子撸到肩膀,手臂上的肌肉让三月羡慕极了。五个成年人多少都喝了一点,环从醉醺醺地开始撒娇的壮五手里夺下最后的半罐干掉,只有一织乖乖地滴酒未沾。
二阶堂霸占了半张沙发,晃着啤酒罐子。三月坐在他旁边,另一侧是抱着可可娜抱枕,接替陆的位置跟环一起打游戏的Nagi。“真好啊。”三月听见二阶堂说。他有点醉了,打了个哈欠,大剌剌地吧脚伸到二阶堂身上,说:“好个头,闹完了还要收拾屋子……”
“那你们还叫我带着酒来。”二阶堂说着,拿啤酒罐敲了敲他的脑袋。壮五把陆压在地毯上不让他走,一织在旁边试图进行救援,但碰到酒精的壮五太难制服,环沉迷于电视游戏,也不来支援。倒是Nagi在激烈的战况中还能分心听他们说话,这时答了一句:“因为二阶堂氏一副寂寞的表情,实在让人很在意啊。”
“有吗?”二阶堂懒洋洋地问。环操纵着角色逼了上来,Nagi大叫一声,开始认真应对,把他晾在了一边。三月扭过头去问:“大叔,你寂寞吗?这个问题听起来不太对啊!”他大笑起来。二阶堂挤挤眼睛,也笑了:“寂寞大叔女友募集中……?”
Nagi结束了这一局,把手柄丢给一织。因为陆和壮五抱在一起很高兴的样子,他也放弃营救主唱的任务了。“二阶堂氏,我想你也许背负着一些沉重的东西。”他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二阶堂。
“你说什么啊。”二阶堂抱着胳膊回答。
Nagi坐下来,说:“请不要说谎,这是我的请求。”二阶堂想要反驳,被他打断了,“你摆出了防御性的姿势,目光一直游移,明显在逃避我的问题。”
“喂二阶堂,有什么事我们能帮你吗?”三月问。他对Nagi所说的是什么事毫无头绪,但是朋友遇到困难他不可能坐视不理。二阶堂只是摊了摊手:“没事,不要担心哥哥。”
“真的?”三月问,“总之,我们是朋友啊!不要怕麻烦我们!”
二阶堂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挺可靠的嘛。”他咧着嘴笑,三月知道这家伙的演技超群,又实在分辨不出他的笑容是真是假。他们虽然是朋友,但也只是朋友,既然二阶堂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追问。
“……好吧。我只是想说,独自背负秘密生活,是很艰难的事,我不希望看到我亲爱的朋友经历这样的事情。”Nagi认真地说,二阶堂却只是打着哈哈回应。
话题很快转到了宿舍生活上,三月激动地拍着Nagi的大腿:“轮流做家务还是好的,轮流做饭根本是扯淡!Nagi,下次不许再用麦片和腌鱼糊弄人!壮五的话只要看着他别放太多辣椒就行,陆做一顿饭能打碎三个盘子,环根本就是厨房白痴……一织和环还要上学的时候,我还得早起给他们做便当,简直是鸡飞狗跳。”
“我打赌二阶堂氏也不会做饭。”Nagi按住他的手,说。
“抱歉啦,”二阶堂扬起笑容,“哥哥手艺还不错的,前几年三餐全是自己下厨,外食太贵了。”
三月说:“你看起来不像没钱的样子啊。”
“读大学的时候很穷的,整天忙着打工,卡拉OK服务生,大楼清洁工之类的。”二阶堂说,抬起手臂,“所以才有让蛋糕房大少爷羡慕的肌肉啊。”
“可恶!”三月扑上去,“你再叫一次蛋糕房大少爷试试看?”
“我认输!别扯脸啊七五三!疼——六弥你怎么也——!”
所以,千叶志津雄的儿子怎么会做服务生和清洁工,自己下厨只为省点饭钱?万理开车来接MEZZO”回去,顺便捎上了三月。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终于点开文章读了起来。滑过最初用客观的口吻陈述事实的部分,后面是类似于自白的文字。
“在我小时候,父母很少允许我看电视节目,只能看他们买来的碟片。11岁时我撒谎说留在学校补习,偷偷去朋友家看正在播出的动画,却在屏幕上看到了千叶志津雄先生和他的夫人恩爱的样子,那个女人不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知道我知道了真相,却没跟我说过一个字,仍然表演出慈爱的样子,在我假装睡着后离开。他是我在表演上的启蒙老师,各种意义上。我进入演艺圈的武器,全是我的父亲给我的。因为和他长得相似,我从不在人前摘下眼镜。
“我做演员并不是因为什么艺术追求,也没多喜欢这一行,甚至不是为了赚钱。我只是为了出名,然后把这一切说出来。我是个小人。但是十多年前,我穿着漂亮的小西装,打着领结,端着果汁,偷听二阶堂家的客人们聊天时,就知道这个圈子里都是小人。
“所以我高中毕业后就离开了那个家,原以为能摆脱我的过去,做一个普通人。然而,总有来自演艺界的人找到我,想把我打造成话题性的明星。而我自己呢,也根本走不出记忆中的阴影,无法原谅那个人。那么不如就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好了,我想。”
“随便他们说什么,不要放在心上。”万理平静地说。三月摇摇头:“如果他觉得这个圈子都是小人……那他为什么要摆出一副敬业的样子工作啊!就这么恨那个人吗?!”
他几乎可以看见二阶堂戏谑又无奈地挑眉冲自己笑。对啊,就是那么恨他。他简直想发消息去问他了——他们当然加了彼此的rc——但是怎么问?你爸明明爱你,抚养你,帮助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报复他?以什么立场问?二阶堂真的把他当过朋友吗?——还是,这个烂到透的圈子里又一个天真的小孩?
“三月月。”环在后排喊他。今天MEZZO”的工作结束得很晚,好像是因为环知道消息后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也一直不在状态。二阶堂见到他之前就吃了他的国王布丁,但两人见面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互相称呼“和哥”跟“阿环”的关系,可能环很喜欢不会管教他的人吧。“怎么了?”三月放下手机,扭过头去。后排开了盏小灯,橙红的灯光融在蓝色的眼眸中,像跳动的火焰,壮五拉着他的胳膊。他举起手机给三月看。
“和哥!”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陆陆超级难过的!”
“我老爸也是个混蛋,但我知道不能在电视上打他”
“我妹妹也跟别人走了”
“但是要朝前看啊!”
“我想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
“不能不做那种事情吗”
“大家都会原谅你的”
环发了好几屏,消息框旁全标着已读。“他不理我!”他说,“三月月,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好了环君,”壮五试图安抚他,“我们回去再说这件事,不要影响万理先生开车。”
“我不知道,不过知道也没用,不然狗仔早就开始蹦跶了。”三月从愤怒又沮丧的环手里抢过手机,按下删除联系人的图标,“以后我们不会再见到二阶堂那家伙了,把他删了吧。”
壮五替他接过手机,放进自己的衣兜里,说:“我和Nagi在庆功宴的时候就觉得,二阶堂决心已定。”他省去了敬称。“……栗原光最后跟道宫说的是,’她也救了我’。我想,这样最简单也最重要的事情才会让人在两难中做出最后的决定吧……就像,我喜欢音乐。”
环悄悄从他的大衣口袋里顺走了手机,窝回车座一角。“小壮,我还有六个布丁,一人一个,明天可以再去买吗?”他问,壮五微笑着点头。
直到睡前,三月才想起自己并没看完那篇文章。
“我知道做这件事不光彩。这三年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干脆放弃好了,但是最后还是做了,我对自己没有愧疚。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对不起啊,和我合作过的同事们,还有喜欢过我的影迷们。承蒙错爱了。这件事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只是运气不太好,碰上我这个恶人。
“说来挺遗憾的,我好像都没演过好人。没办法,阴暗的事情思考太多,就会变成恶人脸。
“最后向看到这里的绝大多数人说一句,永别了。祝你们不会再看到我。”
夜深了,网络还醒着,线上热闹得网站服务器都有点受不住。三月看到一些熟悉的ID,是他们的粉丝,有人在为他们打抱不平,也有看了《共犯》喜欢上二阶堂的人在帮他说话。关于千叶志津雄的料越来越多,网民们炸得仿佛漫天的烟火,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火药和硝烟的味道。谁也不知道下一秒谁又会说什么,三月原本不想看,却总也放不下心来。
他的房门被悄悄推开,走廊里的灯光顺着门缝淌进来,是一织。三月打开灯,看到弟弟抱着笔记本电脑站在门口,眼里全是血丝。
“哥哥,请早点休息……至少,不要在黑暗里看手机,对眼睛很不好。”他压低声音说。三月努力扬起笑脸,说:“你也早点睡啊!”
但他知道,就算一织去睡了,事务所的办公室里也有人彻夜无眠。关上门,熄了灯,他在黑暗里不争气地流下了泪水。
千叶志津雄去世了。这事发生的时候,三月和他的同伴们在为Nagi和樱春树的事情焦头烂额。本已经随着千叶的息影平息下来的丑闻事件又重新被人们翻了出来。
二阶堂大和公开了自己是千叶的私生子的事实后,就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因为他大概还通过千叶沙龙知道不少演艺界的秘密,很多狗仔都企图寻找他,但没有人找到。偶尔会有人说看到了他,他还在东京,但懂得隐藏之道的人,想要把自己淹没在千万人口中,简直太容易了。
这一次谴责千叶的声音小了很多,毕竟死者为大。他在自己家中突发脑溢血,但妻子已经和他分居,家中没有其他人,他就这样悲惨地、孤独地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遗体在三天后才被来拜访的朋友发现。
有人说他是被二阶堂大和气死的。息影之后,他几乎不再出门,常常把自己关在家里独自喝闷酒。虽然他交游广泛,但其中愿意在他被千夫所指时关心他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对于一个年逾六旬的人来说,这样的生活方式实在对健康不利。
他的葬礼是由星影操办的,所有曾经和他有过男女之情的女人中,只有原配的妻子出现在了现场,唯一有和他血缘关系的亲人更是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悼词中,和他合作多年的导演对他的艺术成就大加赞赏,私生活则几乎绝口不提。他把遗产全部留给了妻子。
千叶志津雄是带着永恒的光彩和永恒的污点离开人世的,人们这样说。
电视台旁边有家咖啡馆,三月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的时候,市之濑彩已经坐在卡座里了。她拨弄着自己的卷发,朝三月抬抬手算作打招呼。三月在他对面坐下,点了一个帕尼尼和两杯摩卡,下午两点了,他还没吃午饭。
“三月,我见到二阶堂了。”
三月还在给纺发消息汇报工作进度,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来。“你找到他了?”他问。
四年前那次丑闻事件中,三月和彩站在相似的立场上。二阶堂在演员出道的第三年,出演了彩导演的电视剧《共犯》,借着这部大热的剧的人气,公开了自己父亲的丑闻,而另一名主演七濑陆,是三月所属的偶像团体IDOLiSH6的成员之一。千叶是演艺界巨擘,他的私生活丑闻引起了圈子里的大地震,彩和IDOLiSH6都被波及,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
三月他们很幸运,IDOLiSH6积累了不少人气,形象也很正面,充其量只算被流弹扫到。现在他们是最受欢迎的偶像团体之一,作为队长和mc担当的三月,除了组合的节目之外,还有自己的固定节目和作为嘉宾参与的节目,即使因为年龄不再做偶像了,作为主持人的前途也一片光明。
在事件发生后将近一年时,彩在电视台拦住了他。三月从前在片场见过她很多次,那时她把头发剃得比他还短,雷厉风行地拍自己写的剧本,一喝酒就拉着片场所有人谈艺术。再见面的时候,她蹬着高跟鞋,化了妆,留起了齐肩发。
“好久不见。”她对三月说,三月完全没认出她来。那之后她再也没拍过电视剧,写的剧本也没人用,靠到处投稿生活。她拿出的新名片上写的是自由撰稿人,三月想恭维几句,她苦笑着说:“就是无业游民。”
这其实非常奇怪。大热的剧是她拍出来的,二阶堂的事情她甚至到最后一刻才知道,但是所有投资人,所有电视台都不再信任她了。三月听她说完,愤愤不平,她只是摇头。他们成了朋友,三月偶尔在彩生活拮据时请她吃饭,还被八卦记者拍到过。
“我在街上碰见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上周四,将近晚上十一点,他好像刚下班,喝着啤酒在路上走,被我直接拽到小巷子里了。”
“然后呢?”三月问。他们的咖啡送来了,很甜,彩用小勺搅碎了拉花,没有喝。
“我真想杀了他。”她压低声音说,“但是我写过很多杀人的故事……我知道那有多难。我的理智告诉我不应该为那个混蛋搭上我的一生,虽然现在很艰难,但总会有转机的……可是,我恨他。我就这么告诉他了。
“二阶堂把头发剪短了,还染了黑色,戴个银框眼镜,西装革履的,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一直都很后悔。我早就知道他是千叶先生的儿子,我请他来演那个角色,也是因为我很崇敬千叶先生……”
彩把大半张脸隐藏在长发后面。三月递过一张纸巾,小心地开口:“……那个,眼线……”
她抽抽鼻子,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狠狠地擦了擦花掉的妆容。三月发现有认识的工作人员正在往这边看,苦笑起来,又要被流言缠一阵子了。
三月想起从前闲聊的时候,二阶堂说过,如果自己没有当演员,应该会做个平凡的上班族。他圆梦了吧?三月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件往事,只是因为他已经走完了二阶堂制造的远路。就像出道那时一织在music festa忘词一样,虽然绕了路,他们还是抵达了终点。但是彩的人生被完全扭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劝她向前看的话,三月说不出口。
他只能拿走账单,递出纸巾,看着彩把那杯凉透的咖啡一口气饮尽。
尾声
举行演唱会的巨大体育场在城市的一端,我的住处在另一端。我曾经以为这个繁华的都市里能够有一个地方,容我像蛆虫一般藏身苟活。但是即便我逃到地球的另一面去,我的过去总和那些CD与光碟一起,在床底下和储物柜深处静静地谴责着我。我丢不掉它们,所以只能加班到很晚,从便利店买一份便当和两罐啤酒,在街上消磨时光。直到一个月前遇见市之濑,我才改掉了这个习惯。她的高跟鞋让我瘸了好几天,不过那也是我活该。
虽然对不起房东先生……我搭地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狭小的居所,坏掉的玄关的灯、剥落的墙皮、凌乱的床铺,拉得严实的窗帘,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我走到窗前,扯开花色俗丽的布料,今晚是个满月之夜,夜空的黄色瞳仁也望着我,像恐怖电影里在暗处注视着主角的野兽。
——人在这种时候难免多愁善感,我想,那轮圆月不会注视任何人,当然我也无所谓,注视我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把衣柜最底下的储物盒拉出来翻找,地板上很快乱成一片。找到了。那是父亲听说《共犯》杀青后,寄到我的住处的礼物,一件深绿色的浴衣。浴衣我从没穿过,但也没来得及丢。搬家时我想起那是父亲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这个念头一出,浴衣也就丢不掉了。我挑出衣带,它太长了,对折一下应该合适。
窗户上方用来挂窗帘的杆子是金属制的,两头嵌在墙体里,像这间破公寓里的一切摆设一样,粗糙却实用。父亲送的东西,即便是衣带,用的也是最昂贵的料子,黑色的丝制品上,银色的纹路反射着月光。我搬来塑料椅,它稍微有点高,但我只有这一把椅子,椅面很小,我的两只脚站在上面颤颤巍巍的。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异常平静。这个过程在我脑中排演了无数遍,以至于真正去做时顺利地像个玩笑。我低头望向回望着我的月亮,思考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我关了水电,别让房东还要替我这个孑然一身的家伙垫付死后的电费;遗嘱?不,我什么都不剩了,也就没有可以嘱咐的事情……也许应该留下一点信息?不过把自己吊在这里的原因,大概如白日昭昭吧?我握着衣带,茫然地凝视着面前的金属杆,下意识地重新打了一遍结。
再见?永别?如果我是电影里畏罪自杀的反派,这样的遗言简直平淡到会成为败笔。对不起?道歉有用的话,我也不至于站在这里。——晚安?听上去不错。我抓着衣带保持平衡,俯身从书桌上捞过便签本和铅笔,趴在窗户上草草写下这两个字,撕下那页纸,用笔压在窗台上。
好了。好了。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衣带的下端,拉出一个弧形,下缘兜住了窗外的月亮。我开始紧张,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去死。太阳穴到喉咙都疼得火烧火燎,胸口像被剖开一样空洞,就着衣带擦拭泪水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眼镜。不要摘比较好吧,毕竟为了不让人看到不戴眼镜的样子,我也曾经很小心的。
那么,晚安。
我听到稀稀落落的掌声,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是谁呢?混账老爸,穿着遗像里那套礼服,一边站着妻子,一边站着妈妈,两个女人都当彼此不存在;IDOLiSH6,还有他们的经纪人,一起仰着脸冲我露出舞台上的营业用笑容;市之濑,就在七濑边上,是四年前的男人婆造型,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千前辈,捻着自己的银色长发,摇摇晃晃,一副快要睡过去了的样子;后面还有我在千叶沙龙见过的家伙,被我逮到过的狗仔,有些面熟的曾经的粉丝,貌似和I6关系不错的其他偶像组合的人……围着吊在半空的我,他们都笑着鼓掌。
二阶堂先生。
大和。
大和君。
阿和。
和哥。
大和先生。
二阶堂。
他们用同样的声音呼唤着我,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我知道啊,他们可不是要挽留我。如果在拍电影,那声音里的快慰和欣喜,简直可以说是教科书般的演技。可以平静地生活了。报仇了。不需要担心秘密被泄露了。有新的猛料可以大书特书了。在sns上点个蜡烛,爬向下一个墙头吧。
我会被所有人悼念,活在所有人的言谈中,在各式各样的记忆里,获得永生。
死者,一人。
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恭喜,恭喜,皆大欢喜。恶人畏罪自杀,多么圆满的结局。
掌声和低语声如浪潮,将我拍得摇摇晃晃,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塑料椅撞击地面发出轻响。
终于,我堕入没有污点的黑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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