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有五间寝室，人有三十个左右。稍微有点肚子的很多，正儿八经的胖子有两个。一个话少得不像是来自关外，一个搞笑得不像是来自沙坪坝。
大部分的胖子都长得敦实可爱，沙坪坝的胖子自然不能例外。等他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不太好找，别看平时双眼皮眼睛还睁得很圆。咧着嘴的时候补上妆活脱脱就是马戏团演员，看着乐。
胖子老说自己在沙坪坝是有头脸的人物，没人信。马原笑得最欢，他残破的嗓音发笑时传来的声音好似一条鞭子抽地，嘹亮但不清脆。捶破鼓的声音可能更贴切一点儿。
大学的最后一年，他们时常在熄灯后坐在一起聊天。放肆地聊天，快活地吹牛，友好地交谈，魔性地笑。笑声那么明显，以至于整个四楼的人都不曾落下过任何一夜的歌声与微笑。
马原来自云南红河。那地方靠近缅甸，据说祖上贩过烟土。他小时候还见过村里的土枪，一人多高，比小时候的他高。解放后，他爷爷目睹了政府对烟土的态度，绝望自缢。不过他还是一个很内秀的人，胖子语出惊人，他借话补话，爱笑。
在图书馆上自习，连着几天来了一个男的，总是来回晃悠，也不学习，也不占座，长相很猥琐。马原摸清了他的意图，看姑娘。有一天他一直盯着一个姑娘看，半个小时，姑娘也不好意思了。马原说他就在我前面。他打电话叫了保安，揪出去一问，不是本校的。
这时候谢鑫就说，妈的，老子要是。后面可以接很多情境。比如，要到了那个女的qq，再见到那个女的，遇到这种情况，早一点认识他等。他说这样的话，大家都不会稀奇。气质十分接近一些非主流的艺术家，谈吐间会脱口而出左小祖咒和李志的歌词，还有罗永浩的语录。马原跟着唱一句，就笑。“我就吻你，你就微笑，小莉啊”。
这个湖南人说他们邵阳女的在他们那里数一数二，和成都比还是差点儿。所以听说胖子暗恋余姐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震惊。
但是大兄弟告诉罗宣四楼有人暗恋余姐的时候，罗宣脱口而出：“李勇？”他正打着游戏，李勇刚看对象回来。
罗宣和李勇是东北老乡，还有王琛。加起来有一个迷龙那样烦人。已经无法考证，大兄弟是在遇见他仨后才有了这样的口音，还是之前就这样了？他的东北话标准的不像是四川人。
或许是，他们大一拍过的作业里，东北人王琛饰演的学长拍着大兄弟的肩膀说，别客气，大家都是老乡吗。
“这是最骚的！”他喜欢说这句话。和马原胖子谢鑫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习惯性的表达。他们经常在一起买一堆吃的，然后聚在一起聊天。他什么话题都可以接两句，哪怕没得说来一句“是嘛（抹音）？”，也感觉高深莫测。他是四楼唯一蓄须的男生，一圈小胡子让他说的话听起来都像是真的，
还有贤诚。他不像马原那么浪，没有谢鑫那么骚，更不比胖子那么贱兮兮的，只是文绉绉的，微笑。在一堆话里插一句，"还有什么什么"，是唯一一个说话不会被打断的人。刚来的时候大家不熟，只是点点头打打招呼，真正变熟还是在他搬到对面楼之后。很多人都这样，慢热。唯一的例外是我，我从没对谁保留过态度。
王琛回想起大家刚认识的时候，总要说起我堵在楼道里跟他要手抓饼的事情。一个比他矮整整一个头的我，就在彼此刚认识的时候，也就才知道彼此分在了一个班，就敢跟他要东西吃。这跟打劫有什么区别？一个东北大汉遇到了打劫，每次听他说我都不敢相信，因为我真忘了，但他坚持说我真的成功从一个没吃饭的东北人手上拿走了手抓饼，就在他们宿舍的门口。
宝哥，是只会默默听着，不会搭话的人。他面临着一开口就要被嘲笑口音的命运。这个长相酷似张玮玮和张尕怂的甘肃小伙选择了沉默，时而微笑。最经典的一个段子应该是关于豆鼓。虽然如今的宝哥已是月入过万的成功人士，但连他自己都不会预料到自己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一直把豉读作鼓。
胖子常说，体面一点，大家都是读书人。像这样的话，他能说一万句。跟我们的室友地球领袖同志截然不同，简直是少有的语录学家，是孔子他老人家的嫡传弟子。除此之外，还是个创作型灵魂歌手，什么都能跟你唱着说，又不同于freestlye，那是一种即兴的憋得慌。
毕业写自我鉴定的时候，他写了一句：本人深受同学爱戴，是大家的榜样，虽然有时候会把一些事搞砸，但大家都知道的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对于一个逗比来说，这已经超纲了。这不是一个普通毕业生的思维，这是他大学最后一刻喷射的智慧。
在刚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喷射过一回，说出来可能不会有人相信，他的床头放着一瓶喷射出的智慧。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坚持相信自己的智慧应当永流传。于是甫上大学他就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封存了自己的智慧，并且臭不要脸的把那瓶智慧放在了自己的床头。这和他们宿舍的饮水机上长出了绿色的小草一样令人惊讶。更加印证了411不是一个普通的寝室。
有一天晚上，马原和他的朋友们走在街上，就是北门修地铁站那块儿。看到有人尾随着一个女孩鬼鬼祟祟，细看是想扒包。几个人小声说，妈的，这是贼？于是走快步，大声咳嗽了起来。引起了注意，女孩握紧包走了，小偷回头，问。你们要怎么的？
马原说，没怎么，咳嗽。
找事情？说完准备跨前一步，并没有给试图谈判解决的马原和平谈判的机会。他们两个人，年纪和马原他们相仿，只不过紧身的朋克牛仔与酷炫的发型，让他们看起来，更有杀伤力。
谢鑫，贤诚，宝哥，胖子都在后面，收起了笑容。
这是五个小伙子。
马原还没说话，胖子站到中间，双目睁圆了，中气十足地撂下一句话，对面的小伙子殃殃的走了。在一部纪录片里，说熊猫可以搏虎斗狮。
后来问到胖子这回事，他说不知道。然后继续一群人的聊天，半夜是爽朗的笑声。
我们聊天的去处一般是在411，因为清静。大三没课之后，他们宿舍常住人口比较少。宝哥，东东，谢鑫，胖子四个人像候鸟一样经常一个接一个来了走，走了来。我有时候在他们宿舍夜聊久了，回去的时候自己宿舍已经关门了，就在他们宿舍的一张堆满杂物的空床上凑合。一般来说，这都是我和东东红警打久了的缘故。
东东是最后三个月才回来的，毫不夸张的说，那三个月，我不是在和他们喝酒聊天，就是在和东东干红警。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会对一款上世纪的老游戏如此着迷。一开始他打不过我，后来我赢起来也很难了。
东东是我们四楼最健壮的，看上去最不好欺负，膀大腰圆。大一的时候因为喝多了酒，被谢老板和东东无情的蹂躏过，我便立誓不再踏进411，后来经常爬到他们门口探望，但是直到大三之后才真的进去了。那个欺骗自己的过程就像是周伯通说服自己一样。逻辑可笑，无聊透顶。
有时候也在412玩。412有我心爱的马原。我心爱的马原曾经承担了我一半无处下手的爱意。我特别欣赏他的担当和强烈的责任感。简单说就是靠谱。一个不吃蛋白粉不去健身房硬生生在宿舍练出了一身肌肉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最关键的是他当了四年班长可谓是尽心尽力，平安夜给班里同学发苹果这种事他都干得出来，毕业时还给班里同学买纪念品，感动的女生们在朋友圈里不要不要的。但可惜的是他这四年也没谈个清楚的恋爱。
不过他对人是真好。我曾经无数次想摸他小腹肌一下下，都被他无情的拒绝了。这种事，尤其两个男的，你越是无所谓大家也都无所谓，但他十分抗拒肢体接触，越是这样，我就越想逗他玩。他翻脸的样子特别可爱，眯着眼睛拉着嘴巴跟你说，滚。
毕业前的那几个月，他们宿舍已经只剩马原三个人，除了马原，另外两个来往较少。说少也不对，说熟也谈不上，就是普通朋友吧。对我们彼此来说，都算是另类，绝对是平行时空的生物。他们有他们的专注，我们有我们的无所事事，说起来，四楼这样的同胞还是蛮多的。
其中一个是一名同志，但我从来不敢跟他开玩笑。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也都以我的落荒而逃而告终，其中一次，我们就gay是否天生而展开了争论，过程很激烈。从那之后，我坚定了作为一名异性恋者的信心。
但是贤诚经常来这里，他来了，就把我叫过去。谢鑫也就过来了，过一会儿，大兄弟，赖伟，李勇也都来了，罗宣也叼着烟来了。来了一人说一句，有时候撂几句话就走了。我们真正的像一堆闲人，像是活在象牙塔里的年轻人。反正马上要毕业了，该死的娃娃球朝天，焦虑是有的，但都急不到哪里去。保研的保研了，出国的出国了，实习的实习了，签工作的签工作了，没着落的依然没着落。换句话说，未来没准。
因为没准，所以我们也都不怕，就那么懒散的耗着。那么漫长的半年，我竟然一时想不起来每天都说的什么。爱情？事业？未来？理想？现实？历史？游戏？鲁迅？都有过，但这么说起来过于抽象，不及刻画当时美好的三分之一。等从那段时间过来了，想起来才知道是多么美好。人有的是时间去工作，有的是时间去赚钱，有的是时间去学习，但能和几个能聊的来话，来接的上哏，并且彼此毫无防备的人在一起的漫无目的闲扯的时光真的不多。这句话并非是为我的懒惰开脱，我和罗宣是懒惰的，他们都在忙碌着。
李勇那段时间也可爱的不像话，特别可爱，可爱到想跟他脸上来一拳。彼时他已经结束了大学的所有恋情，跟我们一样了，早上还得我去敲门叫醒他去吃饭，或者他来叫我。他跟我们一起，话也不会太多，就两件事，一是皮，二是骚。
马原也骚，马原的骚是文哏，跟你抖一个包袱，是有对应的骚。赖伟也骚，他是那种皮，就像是国王新装旁的小孩，是看上去特别无辜的骚。胖子也骚，他骚起来是无厘头式的骚，后现代主义的骚。李勇的骚，是一种复杂的骚，又现实又梦幻，时而是假正经的老大爷，时而是装清纯的的老鸨子，总之是欲拒还迎，经验丰富，略带狡黠，总有坏笑。有些词，只能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大家才不觉得过分油腻。
王琛跟他一个寝室，但跟他不一样。主要是皮多一点。他的性格不易描述，在一群人里面是有那种比较独特的价值观的，就是他不会把大部分人都觉得重要的事看得那么重要，在我眼里只有他和谢鑫才不拘一格。就不世俗。地球领袖李元哲同志脑子里或多或少还有些普世的价值观驱赶他做一些常规意义上有意义的事情，但他们俩看待世界和处理问题的思路与我们都不一样。我特别羡慕他们的洒脱与不羁。总的来说，他们都有自己的世界，他们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有交集但终归要延伸到另一个宇宙。我们其他人吵着闹着但其实并不有信心有能力自己建造一个星球去居住。
但是王琛特别爱玩，这在我们宿舍的佘旺那里得到了对应，他评价人主要是好玩。谢鑫评价一件事主要是有意思。但他们又不是同一类人。这就十分有趣了，王琛喜欢逗别人玩，尤其是逗我。想起被他支配的恐惧，我至今心有余悸。
就那么一直盯着你看，像个傻子，你走他跟，他关门他敲门，你开门他又不来，就那么折磨人。关键是千万别讲理，跟他说话就着了道，因为根本说不过他。除非动手，但四楼能打过他那副大身板的估计也没几个。
倒是姐姐，众人的sister有一回在我和马原面前放话，一定要收拾王琛一顿。我们正在从南门买吃的回来的路上，姐姐就讲，王琛这个讨厌的家伙，根据我的仔细观察，他个子那么高，肯定底盘不稳，要是攻击他的腿，就能打到他。
我和马原惊呆了，赶紧转移话题。不知怎么说到了gay和死gay，就那么嚷嚷着骂了一路。马原就在一旁抬死埋活看笑话。路人纷纷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们。
姐姐。李勇，王琛，大兄弟，赖伟，孙德，何伊利住在413，他们这个寝室在我们这个四楼也算一个神奇的存在，一半的神奇是大兄弟的口音，一半的神奇来自于他们宿舍扑朔迷离的性取向。这个宿舍是我们四楼四川人最多的一个寝室，有整整四个。我们这一层楼，最多的时候甘肃人有六个，东北人有四个，东北西北的数量基本等于四川人的数量，北方人的数量大于南方人的数量，且都比较豪迈，气质上跟那几个四川人截然不同，尤其是东北的罗宣，大三实习去面试的时候，hr都惊呆了，说出来一句至今想来都会令人惊奇的话：没想到川师还有你这么man的男人。
毕业后我们时常在群里玩谁是gay的游戏，但这游戏最早是从413传出来的。首先姐姐是个gay。我听说这件事之后大惊失色，一度对他们整个宿舍有了偏见。一直觉得何伊利比较娘，没想到gay是姐姐。姐姐这个外号怎么来的我们从未有人深究，因为真的太适合了。虽然他一再强调自己吊最大的，这也无人敢去深究。一开始大家发现身边有个特别不一样的朋友，不自觉的就会多一分警惕，熟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大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不同。
姐姐可爱之处在于特别真实。他有时候说话很毒舌很直接，不会有什么花花肠子，可能他对我们都没有兴趣吧。确实是没兴趣。大二有一回体育课，我回宿舍，他正在楼道，就说，你傻啊，外面下雨你还要出去。我就随口一说，我出去关你什么事。他的反应惊呆了我。摆出了贵夫人抽烟的姿势，一只胳膊挽起，一只胳膊抱着，愣了一下，然后兰花指一变拍拍胸口，说，吓死人家了。
我才是那个被吓坏的人，赶紧跑回了宿舍。后来他主动借给我书看，夏达漫画《子不语》，令我疑心重重，莫非他是看上我的男子气概？
何伊利的名字应该不是这俩字，但英文名字是tony老师，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但感觉特别贴切。交流不多，但总喜欢他逗他等他气急败坏想跟你讲道理的样子。这可能就跟王琛逗我一个道理。我想不通的是，我大学喝了四年酒，一开始别人都滴酒不沾。到毕业的时候，忽然都抓起了酒杯，一个比一个能喝。我想不通啊想不通。何老师就这样的人。
赖伟是真的清秀。同样是清秀俊俏，有人就阴沉，他特别阳光。我们同样交流不多，但总觉得打交道特别舒服，也许是他被马原欣赏了的原因。马原，贤诚，赖伟，我们之中比较有事业心的人，靠谱。马原最后获得了一个外号，马婶，又贴心又靠谱。
那段时间赖伟和贤诚在一起实习，每天回来他们都要讲上班的事，贤诚比较老实，那只是看上去而已。我就觉得他除了唱歌比我难听之外基本没有缺点，可能在他觉得就是唱歌没调的原来不止我一个人。算上马婶的破嗓子，我们可以组团出道了。
我跟贤诚总能聊到正经话题，他是一个热血青年，理想主义比我更甚，向往着偶有闲适的自由自足生活。唯一的遗憾是我俩毕业时都胖了，只能让精神继续保持清癯不油腻。
大兄弟自幼家学深厚，文化底蕴深厚，视野广阔，历史人文游戏，清谈无敌。据说早年间是某小说网站著名的小黄文作者，稿费都有几位数了。但因为他当时用的笔名而我们也不知道他的书名，就无从鉴别真假了。但在我眼里这肯定是真的。
414这个寝室在我们四楼属于一个奇葩的存在，这里面的人跟我们绝少来往，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但是不得不说我失去跟老王的友谊实在是我大学里的一个重大打击。老王是大学里我最早的好朋友。在跟别人都不熟的时候，我们俩可谓形影不离，但是后来慢慢的就出现了误会，于是越来越远。可能是误会，可能是活该。如果是误会，那总能解释清楚，如果解释了也交流了还是不能改善关系，只能说就像中朝关系，说也白说了，越说越奇怪。
我经常想，既然心里的世界那么大，为何心眼要那么小，朋友一场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但貌似他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当时的我们都有错，我不应该多嘴。但我总觉得他说讨厌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开那样的玩笑，那讨厌应该在玩笑之前吧，对于这样的朋友，我经常想起一句话，多想想别人的好，不要总想别人的坏。这段记忆，我也只想珍藏他曾经帮助过我的那些事情。
之所以提起他，是因为毕业前他也经常跟我们一起出来喝酒，当然我们俩交流不多。但我不忍心在记忆里活生生把一个人抹去。
他们宿舍其他人就很少跟我们玩了。就不提了。
终于到了我们宿舍。著名的龙兴之地，学校认证的学贯中西寝室，地球领袖的老窝，银河系的核心，四楼行政级别最高的宿舍，唯一唇枪舌剑暗藏杀机的宿舍，最后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的宿舍，我人生的狼居胥，我青春的滑铁卢，我的被窝，我的坟墓，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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