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老爹

我觉得我爸爸是一个很神奇的人。

爸爸的一生，让我意识到，一个人，可以亲自创造更好的生活，也可以亲手毁掉自己的生活，而串联始终的就是他对于金钱的渴望与恐惧。

爸爸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我们都陪他度过，共富贵，共贫穷，看过他困窘的落魄，也看过他骄傲的虚荣心爆棚，看过他暴戾的蛮横，也看过他服软的羞愧，看过他肆意的大笑，也看过他心慈的泪水。

爸爸的人生分两个阶段，最大的分割线，就是我中考结束，他决定让我上高中的那一年。

我上高中之前，爸爸从来没有留意过我的学习，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学习成绩去到了什么程度，他关注的就是他的六合彩有没有赌赢。

赌博，毁了我的爸爸。

那几年，好像一整个世界都是六合彩的世界，我爸爸深陷其中，赢钱的那种快感，输钱的那种愤怒，每一个数字的走向都牵扯着我爸爸的神经。如果他有笑容，说明头一天他赢了，如果他一整天都沉默，说明又输了。

妈妈把我们三个孩子保护得很好，没有让我们知道每个数字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但他们半夜的吵架，还是透露出赌博已经慢慢腐蚀着我们这个家庭。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读初三的一个晚上，好像每个人都赢了十几二十万的时候，唯有我爸爸输了。全输了。家里的储蓄全输了，还负了债。还把我和妹妹上高中的学费都输了。

一夜之间，爸爸从家族最富裕的小老板，变成了负债累累的穷光蛋。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接受现实。但银行卡的数字不会骗人。

也是一夜之间，爸爸遭遇了“鬼剃头”。那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爸爸的头发脱落了很多，后脑勺的头发掉一块，头顶掉一块，两耳际掉一块，整个头坑坑洼洼的，看起来好吓人。

也是一夜之间，爸爸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愤怒，暴戾，厌世，绝望，看什么都不顺眼，我看过他揍哥哥，骂妈妈。妹妹胆小，一直躲在我后面，让我去面对爸爸。而我那会正值青春期，胆儿很肥，处处跟爸爸对着干，我不怕他。

爸爸一度想要离开我们家。不想面对他亲手破坏的这个家庭，不想面对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的债务，不想面对亲戚朋友的流言蜚语，不想面对我们三个孩子的未来，不想面对天天以泪洗脸的妈妈。他想一走了之，让妈妈来面对那些烂摊子，他想躲。他不想面对他自己。

但是，我们都没有离开他。

妈妈依然很拥护爸爸，她凡事还是会问爸爸的意见，给他自尊。哥哥依然是我行我素地不听话，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糟。妹妹依然是怕爸爸，凡事都躲在我后面。而我却对学习充满了激情，我那会还有自己很多的梦想想要去完成，我想考上最好的高中，想要学好英语，想要练习书法，想要说好普通话，想在中考前把那几本名著看完，还想练好平时很喜欢的那几首歌。好像，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都无法影响我心里所追逐的我的梦想。

我们一家四口留下了爸爸。

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刻，爸爸没有抛弃我们，他选择回头面对这一切。那一次没有离开，以后都没有离开过了。

面对鬼剃头，爸爸买了一顶帽子，不管是在家干活还是出门买菜，都带着那顶帽子，深蓝色的鸭舌帽。

面对巨额的债务，爸爸把家里的纺织厂变卖了大部分器械，辞退了工人，还了部分债务。然后，和妈妈一起变成了打工一族，为别人打工，两个人一起早出晚归，一辆摩托车一起上下班。

面对亲戚朋友的流言蜚语，爸爸的对策就是选择独处，不去参与那些言论。自我出生起，家里就有一台大大的音响和DVD碟机，还有好几抽屉的碟片，三四个唱麦，爸爸是一个很爱唱歌的人，平时闲的时候会偶尔唱唱歌。那一年，家里的音乐没有停过，印象中只要爸爸在家，音响就是开着的。而我也是因为爸爸的这个习惯，从小在音乐中浸泡着长大，有了自己的乐感，我能感知到音乐的韵律与美感。

真正让爸爸重新看到了人生的希望的，就是我和妹妹的中考成绩。感觉爸爸从小学时候起，就没有关注过我们的学习。所以，当我和妹妹的中考考得那么好，都考上了县的重点高中，而我更是上了重点班的时候，爸爸眼里似乎有了光芒。

然而，一天晚上，妈妈却对我俩说：“家里没钱，还欠了那么多钱，咱们不去上高中吧。”

妹妹听到这样的话，眼泪一直掉，低低的发声：“妈，我想读书。”

听到妹妹的话，我的眼泪也掉个不停，嗯，我也想读书，好想。

妈妈的话让我们难过了好几天，那几天我和妹妹都很沉默。

爸爸知道了，觉得好心酸。

一天晚上，爸爸问我：“你想上学吗？”

“嗯，好想。”

“好，现在爸爸去借钱。”

当天晚上，爸爸就带着我去找了一个叔叔。去到那个叔叔家的时候，他们正在看电视，爸爸不自在地进去，打了声招呼，叔叔很礼貌地递了根烟过来给爸爸，我就站在门口看着爸爸和他说话。那根烟爸爸没有点着，他一直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转了好多圈，爸爸紧张了。

“那个，我想找你借点钱。”爸爸终于开口了。

叔叔笑了一下，“借钱干嘛？”

“今年我两个女儿上高中，家里没有学费了，想找你借点学费。”那根烟在爸爸手中一直转。

“我今年要建房子，没有多余的钱了，你找一下其他人吧。”叔叔很自然地回绝了。他知道我爸爸还欠了很多钱，估计会还不上他，干脆就拒绝了。

爸爸讪讪地带着我出来了。我看到他眼里多了很多的愤怒和心酸。他什么都没说，直接用摩托车载着我去另一个老爷爷家。

老爷爷满头白发，已经78岁了。一进到他们家，老爷爷和老奶奶很热情地招待我们坐下，老奶奶忙前忙后地煮热水沏茶，然后，老爷爷把正在开着的电视机关了，开始跟爸爸聊天。

“这是你女儿吗？”老爷爷眼神还是很清晰的，看着我一直笑。

“嗯，我女儿，今年中考了。”爸爸的回答也比较自然，这个环境让他感到舒服。

“哎呀，那考了多少分，上哪个高中啊？”老爷爷很热情地问。

“这个上了县城里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她妹妹也上了同一个高中。”爸爸笑了一下。

“你女儿太棒了，那就更要好好培养了，现在喜欢读书的孩子真的不多了，你一定要好好培养这两孩子，长得好懂事哦。”老爷爷一边热情地给我倒茶，一边连连夸我。我的眼泪忍不住在眼眶打转，被人疼的感觉，真好。

爸爸也欣慰地笑了一下，“嗯，觉得挺对不住这俩孩子的，今年家里没钱还欠债，没有存到学费。”

听到爸爸的话，老爷爷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再怎么没钱，都要让孩子读书，这孩子长得多好啊，读书还那么棒，你一定要好好培养她们，学费需要多少？我给你拿！”

爸爸给他说了一个数字。老爷爷马上进内屋，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沓现金。

他一边把钱递给我爸爸，一边慈爱地说：“给你多拿了些，孩子的读书钱一定要留着的，慢慢用，不够过来找我要，什么时候有钱，再什么时候还，我这边不着急花钱的。”

爸爸连连感谢，很不好意思地接过了钱。

从老爷爷家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爸爸眼里充满了感恩和愧疚。我也终于懂得了，为什么爸爸会先找叔叔借而不是先找老爷爷，因为老人家很多时候会生病，会急用钱，老人家的钱，不能随便借用。

经历了借钱，爸爸的心一下子安稳了很多。好像一下了也懂事了很多。脾气也变得温和了。

从我上高一以来，我感觉，家里变了很多。爸爸买了一些捕鱼的工具，鱼钩，渔网，每天下了班就和妈妈去捕鱼。

读了高中，就要住宿，每周只能回家一天半。每个周五晚上我放假的时候，爸爸都来车站接我和妹妹，用他那辆骑了很多年的摩托车。每次回到家的时候，妈妈都做好了饭，做的菜都是当天爸爸和妈妈去河里捕的鱼，有鱼头豆腐汤，有葱蒜煎鱼，有鱼干，第二天，还有鱼粥，有的时候还有虾。我知道家里没钱买菜，但爸爸依然用心地做饭，希望我和妹妹能回家一趟吃得开心。

一天，爸爸在送我和妹妹去车站的时候，问了我一句：“你觉得咱们家过得苦吗？”

我哈哈地笑了一下：“不苦啊，我觉得很幸福，因为你和妈妈的关系变好了，而且你们还可以去上班了，可以赚钱，每次回来我还可以吃到鱼，我最喜欢吃鱼了。”

我没有骗他，我是真的喜欢吃鱼。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啃鱼头。高中的三年，爸爸妈妈捕了三年的鱼，我也吃了三年的鱼，那三年，是我觉得最踏实的三年，家里每个人心里都有了自己对于未来的期盼和向往，且都踏实地为之奋斗，现世安稳，那是一种淡淡的幸福。

三年后，在高考前夕，爸爸对我俩说：“你们大胆地去考，不管结果怎么样，爸爸都有钱给你们读书了，爸爸把买菜钱都攒下来了，爸给你们存了大学的学费。”我看到爸爸眼里的骄傲，那是一种承诺，对老爷爷的承诺，他记住了老爷爷的话：孩子的读书钱一定要留着的。爸爸做到了。爸爸的话，给了我很多的力量，让我无惧结果，无惧未来。

高考结束，一天，我在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了爸爸的抽屉，想帮他整理他乱放的文具和书。谁知道看到了一沓作业本。我打开看了一下，原来，是哥哥、妹妹和我小学期间的作业本，在这沓作业本的最下面，有一张纸被保护得很好，就是我小学三年级时候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笨拙的文字，写着：我的爸爸很爱我的妈妈，他很爱我的哥哥，很爱我的妹妹，他很爱我，我的爸爸很爱我的家。

我才知道，原来这些文字，这么多年都被爸爸保护着，爸爸应该也是靠着这些文字度过了那些年的磨砺，这样的文字，应该也是让他当年没有离开我们家的一个原因。

后来的后来，家里换了新房子，买了新车，生活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但那段捕鱼、吃鱼的日子，依然在我心里具有不可磨灭的印记。因为，那段岁月，让我知道，生活，就是一家人团团整整地吃着同一顿饭，患难与共，荣辱齐进。

我爱我的爸爸，我也爱我的捕鱼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