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旦到中国春节这个时间段是各大猎头公司的淡季。这是收获的季节，大家受了老板们一年的气，总得把年终奖拿到手，再去换家公司受气。
人事部老梅关紧办公室的门，忙着做年终奖分配方案，给各部门绩效考核资料归档。她暗自祈祷各部门消停点儿，别再冒出一堆跳槽的坑儿让她补。
做到一半儿，老梅有点心神不宁。她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暗叫了一声“不好”，马上给苏泽打了个内线电话，请他来人事部经理办公室。
苏泽进门的时候有点烦躁，“我说老梅，虽说咱们挺熟，你以后是不是可以学着预约我的时间，不要想起一出是一出？我们财务部年底很忙，你知道不？”
“知道你忙。再忙也得聊两句。” 老梅亲自过来给苏泽拉椅子，强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你那个协议已经满五年了，记得吗？”
“当然知道。那不是北京人事部给我量身定做的卖身契吗？他们付了我中欧商学院的学费，我得在上海工厂干满五年。提前辞职就得还钱，重要条款我都记着呢，那个余额计算公式还是我告诉他们的。” 苏泽现在想起来这段往事，依然觉得北京人事部做事不地道，太能算计了。
当初苏泽确实不懂，图样图森破。后来跟朋友聚会才知道，行规都是签三年，可惜后悔也晚了。“你们北京人事部欺负你好说话”，这是朋友的原话。好在后来跟比尔一起做得很开心，也就不计较三年和五年的差别了。在哪里不是打工挣钱呢？在别处未必心里痛快。
“有啥想法不？先跟我透透？” 老梅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最近你们财务部刚走了一个倪震，大家且得调整一阵子。你可千万不能这个时候动地方。”
苏泽笑了：“你咋这么能琢磨? 什么东西触动你了，让你这样疑神疑鬼的?”
“咱俩合作好几年了，你有什么想法，我还是可以猜出一点点的。总经理的事情没成，你心里不痛快，这我知道。” 老梅说。
“你总不能盼着我丢了位置还喜气洋洋的。就算有这么回事，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苏泽坦然回答。
“然后就是，你最近有点儿不一样。何文轩和倪震的事情，都让人不痛快，也没见你跳脚。你以前可不这样，早就炸了。你越是这样气定神闲，像个入定的老僧似的，我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年轻小伙子火爆一点，反而让人放心。除非……” 老梅沉吟片刻，“除非你也找好下家，或者正在找下家儿，这里的事情不那么在意了，你才会这么淡定。”
“老梅啊，在这里做人事部经理，真是委屈你这个人才。我听说，老关老婆那里还缺内勤刑侦人员，你要不要试试？正好考个公务员编制上岸。” 苏泽笑着说。
老梅也笑了，“你们天天琢磨数字，我们天天观察人，都算是本职工作。你就给我撂下个痛快话儿，到底有没有这事儿？我好有个思想准备。”
苏泽未置可否。他停顿了几秒，告诉老梅：“放心，如果我真打算换地方，第一个告诉你。”
老梅更发愁了，她一拍巴掌，“你还说我多心！我没说错吧？你如果没打算走，肯定会说压根儿没这事儿。看来你还是有想法了。”
“人生在世，谁能没个想法？老梅你自己有过多少次想法，数得过来吗？” 苏泽的表情谈不上推心置腹，倒也不失真诚。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该说的都说了，负责绩效考核的人事部专员过来敲门，要跟老梅复核年终文档。苏泽顺势把椅子让给她，带上门出来。
说实话，苏泽还是有点佩服老梅的敏感程度的，看样子女人天生适合做人事部经理，很多事情她们可以评直觉准确预测。这门学问很玄妙，苏泽觉得，就是让他专门去学，他也未必学得到。
无论大公司小公司，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每个人都很容易被替代。没有了倪震的公司和以前一样正常运作，没有人觉出有什么差异。没有了苏泽，自然也一样。
苏泽的确接到了若干猎头邀约。不知道猎头们从哪里得到的小道消息，闻说苏泽最近不甚得意，正是意兴阑珊之际。各路猎头纷纷现身，向苏泽伸出橄榄枝。老梅惦记的解约费，反而不是什么大问题。能雇得起苏泽的公司，自然不会计较解约费。
苏泽在这家公司任职超过十年了，很少在市场上投简历，在猎头的眼里，这才是重大利好消息。猎头盯着的永远是不想跳槽的人才。把这样的人忽悠成功了，才能挣到高额猎头佣金。
有家猎头为了表示诚意，甚至请了专家给苏泽做管理者性格测试，帮助苏泽确定未来职业方向。
苏泽带着一丝好奇心完成了在线测试。专家对测试结果的解读让苏泽很气愤，他们说苏泽颇有浪漫主义情怀，更适合从事艺术行业。苏泽暗暗对自己说，这种糊弄刚毕业大学生的东西，下次再也不要做了，不管那个所谓的专家有多少头衔儿。
话是这么说，苏泽自己也有点儿疑心，自己到底适合做什么。
眼下这摊活儿，已经做了五年，难不成要做一辈子，直到退休，天荒地老？他看着眼前两个屏幕上竖排显示的四套电子表格，恨恨地想：“这些劳什子跟艺术有什么关系？这算什么狗屁测试？难道，这么多年的光阴，都错付了吗？” 看看电脑上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苏泽招呼大家，“一起撤吧，明天再说。小车不倒慢慢推。”
财务部立刻欢声一片，大家溜得比消防演习还快，转眼间格子间都空了。苏泽想了想，还是把笔记本电脑塞包里了。
苏泽不加班了，姚瑶很开心，又有点担心。这天晚饭以后，苏泽拿出笔记本电脑继续赶报告，酥饼儿爬到苏泽膝上捣乱，要求讲故事。
姚瑶抱起酥饼儿，盘腿坐在地上，给酥饼儿眼前放了本儿童绘本随便翻看。她问苏泽：“你说，我去报高自考人力资源管理专业怎么样？”
苏泽觉得挺好，又有点奇怪，“怎么突然想起读书了？是不是你们姐妹淘有人报名，你想跟她做个伴儿？”
姚瑶说：“我的姐妹淘忙着玩密室逃脱呢，没几个爱念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就是我丈母娘教导你了。反正你不会听我的。要是我提这事儿，你肯定不爱听。” 苏泽继续猜测。
“没有那么复杂啦。今天我看见亚太人事部有内部招聘公告，第一条就是要求本科学历。我也算人事部员工啊，多少知道点门道吧？可是我连面试资格都没有。要不然，有你和老梅帮我说说话，我还真的有希望呢。” 姚瑶解释。
苏泽想起来了，亚太区人事部有个薪酬管理职位空缺。亚太总部人事先发了一个内部招聘通告，给本地员工一个发展的机会。没想到姚瑶对这个位置动心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苏泽愿意支持老婆上进。以前他听见过别的部门的人偷偷管姚瑶叫“花瓶”，苏泽很不忿，花瓶那么好当吗？花瓶首先得好看，才有资格成为花瓶对不对？现在“花瓶”要读书上进，这不是奔着成为青花瓷吗？到那时候，花瓶就能改名叫艺术品了。
苏泽想到这里，志得意满地点点头，“我支持你老婆，好好读吧。不会的问题，只管问我。我大概还教得起你。”
姚瑶撇撇嘴，“我自己会上网查，偏不给你机会显摆。”
酥饼儿正在学说话，整句子学不来，但是善于抓重点。她跟着妈妈强调：“不显摆。”
苏泽两口子都笑了。笑过之后，苏泽却有一丝意兴阑珊。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前行，为什么自己反而陷在了原地？他想起倪震辞职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再看看姚瑶兴奋得满脸绯红，不由得羡慕不已。
人家曹操53岁还能咏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这种一流心灵鸡汤，自己还不到35岁，为什么凡事提不起精神？曹操这个心气儿，还真是让人心服。
姚瑶又想起一件事：“我得去查查机票，今年过年我们一起去北京，早点儿订票，没准儿有折扣。”
苏泽心里一热，揽过姚瑶亲了一个，“不是去北京，是回北京。你本来就是北京人的媳妇儿。”
眼看快到圣诞节了，李博士却没有回美国，他说圣诞节不算正经节日，等到春节再回去。谁的节日谁上心，李博士是华裔，不管在美国生活多少年，骨子里的文化传统不会改，他自然还是更看重中国新年。圣诞节对李博士来说，隔心隔肺，不过就是个应景的长假而已。
李博士祖上是闽南客家人，后来移民去了新加坡。他家祖上刮鱼丸、炸猪肉、腌萝卜的手艺一点儿没丢，代代相传。对李博士而言，圣诞节的火鸡大餐单调乏味，正宗的闽南家乡味道才算美食。
李博士发表这番宏论的时候，正跟上海工厂管理层在员工食堂共进午餐。最近总部会议不多，他充分利用时间，巡回检查亚太区所有工厂。上海的几个工厂自然要优先安排。
李博士吃相很文雅，眼前的餐盘吃得干干净净。吃出来的鱼骨被他小心地放在餐巾纸上，免得弄污了桌面。尽管他边吃边说，也没听到他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一餐饭吃完，苏泽倒是有点暗暗服气。餐桌上的风度教养更不容易装出来，他挺欣赏李博士那份自信从容。听说有的老板喜欢搞“早餐面试”，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如果面试者紧张得吃不下，或者吃相贪婪，都有可能成为被淘汰。李博士参加这种面试，一定稳操胜券。
午餐完毕，李博士叫住了苏泽：“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
好像还没有谁跟李博士说过自己“没时间”。苏泽乖乖地跟苏泽来到总经理办公室。自从比尔回国后，新的总经理改造了总经理办公区，搬回了原来预留的单间办公室。
以前常年在门口驻守的杰西卡已经被调到采购部，那是杰西卡心仪已久的职位，比尔临走前给安排妥当了。“杰西卡这么马大哈，我不能留下她给新老板添堵啊。” 比尔当初半开玩笑地跟老梅商量。
“给采购部添堵，你就无所谓了，是吧？”老梅当然心里门儿清，“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生怕杰西卡跟着新老板受气。”
比尔只管打哈哈，并不否认，杰西卡就这样搭着顺风车换了岗位。
现在的新秘书是个美国留学生山姆，这小伙子刚从复旦中文系毕业，每天吹着口哨干活儿，眼前的文件堆得跟小山似的。
李博士暗暗皱皱眉头，手指头在他电脑屏幕上敲敲：“我用下总经理办公室。你老板回来，让他另找地方。”
苏泽隐隐觉得来着不善，不知道怎么的，跟着李博士走进这间办公室，苏泽有种“关门打狗”的不好预感。他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怎么能如此比喻，灭自己的威风？
李博士冲苏泽挤出一丝笑容：“这间办公室差点就是你的。你怎么想？”
苏泽想，刚才错了，这不是关门打狗，这是打蛇打七寸。当老板就可以这么不厚道吗？别人心窝子上哪儿疼，他就往哪儿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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