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做了作者经纪,每年夏天都能吃到浙江作者寄来的杨梅,粒大、饱满、酸甜相宜。网上有人说,你和浙江朋友的关系,就看夏天是否收到杨梅。其实我们还收到过小龙虾、鸭脖、凤梨酥……
我对那位作者的妻子说,如今我们在浙江有人了。她说,我们每年夏天都往北京寄杨梅,家里老人以为我们在中南海有人呢。
这位作者和他的家人生活在浙江一座名城下面的一个县级市。我们帮助他在一家大出版社出了一本通俗宋史。这本来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情,可是在那个地方,人们知道的是和那个出版社同名的银行,并不知道这本豆瓣评分8.3的图书对于一位喜爱历史的父亲、日常与公文打交道的公务员来说,也许是另外一种可能性。
和很多名声、流量比他大很多的作者相比,我们的这位签约作者读书更多,写字更细致,会带孩子去采石矶怀古,给他讲虞允文的故事,但是他还不是当年明月、马伯庸。
作为作者经纪,我们可能会越发深入地介入到一个作者的人生当中,但是谁能改变谁的人生呢?说出这样话的人,不是天真得不自量力,就是愚蠢到目盲。
这个时代有太多改变人生的浓烈的故事,仅通过出版一本书就改变人生显得太拙朴了。用心写出来的书,就是人生,就是个人历史被凝固、截取,已经足够有意思。
过去几年,我所在的行业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意思。整个行业宛如一个超大型传销组织,知识付费、内容电商、IP……人们不停地用概念和口号扭曲现实。现实是,所有煊赫的作品,都开始于一个人的灵光,来自于落在笔头的第一划,没有办法规模化。互联网不行,AI也不行。我知道有一些朋友正在想入非非,用AI来做剧本,做文学。事实是,基于大数据的运算是不可能模仿出人类的创造和幻想能力的。人的认知和审美,不是草履虫的被动刺激,也包括意识某物,并且对此赋予意义。
诗人张继那一夜在姑苏城的桥边注视聆听钟声时,他的意识还包括视觉中的江水、枫树、渔火和西边低挂的半月,听觉中的乌鸦啼叫,内在的睡意,船泊江边带来的摇晃感,满天冷霜带来的寒意,对姑苏城外寒山寺的方向感,还有对如客旅般的人生莫名的惆怅。(谭国才,《从胡塞尔之意向性看卡尔巴特之认识上帝的可能性》)在诗人的视域中,那一夜姑苏城外的种种被重新构建,枫树成为江枫,江水传递寒凉。他是那个创造者,千年独此一位。我们如何用模式化建立一位诗人的情绪与江水、枫树、客船之间的因果关系呢?我们又如何可能让这样的意象和作品规模化呢?
做作者经纪,可能长时间处在一种缓慢的,甚至徒劳无功的处境中。可是这份工作最大的乐趣,其实是旁观,或着说是进入到他人的人生当中而已。
前几天夜里我的腿突然开始抽筋,该补钙了。从身体上讲,人生进入到下半场。我一直在寻找一部关于中年人的小说,里面不应该都是出轨、情变,或是段子,只是描述我们如何生存,如何老去。中年人是孤独的一代,上一代的信念和生活轨迹与我们完全不同,而逼仄的现实又扑面而来。我们既是集合名词,在一个惯于“激荡三十年”的国度里面,有共同的爱与怕;我们又像完全不同的每一片树叶,我们有自己的爱人,孩子、相册、病历。
半夜腿抽筋的第二天,我和一位写中年人故事的作者聊天。她很早就在一个文学论坛上泡着,很多人喜欢她的小说,与她一同出道的人,有的出了书,有的小说已经成了大热的电视剧。只有她甚至没有出版过一本小说,却仍然津津乐道于在公司茶水间、闺蜜聚会时,竖着耳朵听别人的“狗血”故事。她很犀利,是在悠长的故事叙述里跳将出来的,有时候聪明到冷酷无情。因为她一眼看透真实世界当中的故事之所以狗血,不过是因为人的虚伪和躲藏。
我鼓励她,让她的小说不要采用上帝视角,因为我们还在老去的路上,谁能知道终局呢?看看我们这一代人会走到哪里吧?
她的小说里,写到一对最终又在一起的情侣最喜欢看双人滑表演。
“在两人共同的爱好中,他们早就发现看观看滑冰比赛有着治愈烦躁不安的奇效,尤其是双人滑,那貌似突然与粗暴的抛甩其实重点在于防御、控制与保护,而单脚稳稳落地的女方总是赢来全场掌声。只见冰上的两人反复纠缠后又无比果断地分开,满场飞着做出一式一样的旋转和跳跃,尔后久别重逢般迫不及待地冲进对方怀抱,女方倒立着与同伴首足相依,转瞬又升华为高难度的托举,令人叹为观止。
“某次观看完一场精彩绝伦的滑冰比赛,他们还在体育馆外买了一本通俗小说,就是描写双人滑恋人,情节非常引人如胜,对于其中令他们特别感兴趣的露骨情色描写,他们讨论道,每天这样近身训练,又要彼此绝对的信赖欣赏,是非常容易发展出恋情的。
“一个下午就这样悄然而过,两个人满足地叹着气。看精彩滑冰比赛时多么容易忘记男女运动员自始至终是站在刀背上,除了音乐,了解与信任,他们什么也没有,真是孤绝凄美的人生一刻。”
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足够让人满足地叹气,还需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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