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如梦境般的相遇，一段相隔百年的对话。波光倒影，他一袭青衣温婉如玉，似处于红尘之外。“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的痴，他的情，怎样能勾勒出你心中的纳兰性德？烟波倒影中，我佩环叮当地走在狭长的石皮弄上，想象着岁月皑皑，时光流转，去找寻那个风度翩翩、声名显赫，一生为情所困的那个纳兰性德。
江南风雨存诗画，水乡人家盈酒茶。来不及感动于这些细微的点滴，我欣然伫立船头，迎着和煦的春风，观赏江两岸错落有致的院落。船那头的男子出神地眺望着远方，仿佛于尘世之外，与江南的风景格格不入。好奇心促使我打量起他。那是个如玉般的男子，一袭青衣于身，潇洒风骨，冷峭绝伦。微风拂过，他的略显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喉咙里闷出几声轻咳。这般孱弱的身体，如此脱俗的气质，我震惊了：“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男子蓦地回头，这回我看清了他的脸。清晰分明的轮廓，英气逼人的眉宇，病弱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都给人以彻头彻尾的心酸与痛楚，尤其是那一双忧悒的眼，足以波澜过一个世纪催漫山的荼蘼谢尽。
为了打破这番尴尬的沉默，我上前作揖：“果不出我所料，成容若君，久仰大名。”
“这位是……”他疑惑不解。
“哦，初次相见，多有冒昧，望君见谅。吾等，不过云游四海之辈耳。”
见是同道中人，他递给我一首刚完成的《梦江南》：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我眉头轻皱，既是如此美景，却又为何“避风沙”？他仿佛读懂我心中所想，朱唇轻启：“从此沧海水，从此巫山云。”
我懂，自纳兰的发妻卢氏去世后，他心里便似刀绞，只能尝试用练剑弥补内心的伤痛。然而御剑纵使一日千里，忧伤始终如影随形。他对她的爱情，终究只能用“一生一代一双人”来悼念。
“公子如此想念发妻，想必伉俪情深。”
一听此话，他眼中似乎有了光彩。也许是回答，又也许是自我回忆：“那是我们新婚后，她总是喜欢看我填词。她细细翻看我写的每一首词，告诉我每首词都有一种颜色。‘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是淡青色，又苦又香；‘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是深红色，触目惊心；‘絮飞时节青春晚，绿锁长门半夜灯’是翡翠色，凝固了大自然的血液……而当我递给她《贺新凉》时，她笃定地对我说，这词没有颜色，是一种香。香气再烈，亦是透明。这词尽管用了最朴素的字眼，却隐藏着馥郁的情感。”言至此处，他的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 “也许只有她是唯一懂公子的人。”我羡慕道。
“还有一次，她问我这世间最悲伤的字是哪个。我一愣，说：‘是情吗？’她莞尔着摇头，说是我名字中的一个字。见我仍然不解，她解释说，是‘若’。 但凡出现‘若’字，皆是因为已对某人某事无能为力。这个字，是失意者的自欺欺人，不是将幸福寄托在老朽腐烂、灰飞烟灭的过去，就是期望于深不可测、形迹可疑的未来。当现实无可挽回，任何行动均属浪费，只能在言语中实现憧憬。但无论你的话在逻辑上如何天衣无缝，现实总是用超越逻辑的方式证明给你看它依旧残酷。我当时断没有想到，几年后我会为她道尽‘若’字。”说到这里，他竟掩面而泣。
我走上前，望远处白云悠悠，青山不老。在他们的世界里，她是万古不竭沧海水，他是温柔缱绻巫山云。当初七夕记深盟，如今人间空唱雨霖铃。山盟海誓仍在，人却阴阳永隔。“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这恨，岂是人人能懂？
一番语浅意深的沉默后，他突然问道：“人生如若不相见，是否就不必经历这遭？”我莞尔：“公子乃性情中人。公子所爱之女子，平静，喜悦，阳春在她身上，依然素洁如一朵出水莲花。正如公子《木兰花令》中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既已经历，何不就此放下？夫人定会泉下有知。”
此时，岸边惊起一滩鸥鹭。我心却波澜不惊，心情犹如沉没河底的水草，看不见浪漫的山花，在茂盛地摇曳。“公子日后可有打算？”回答我的是惨淡的一笑：“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说罢便仰天长笑，上岸离去。
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节还未来，便隐隐有了冻雷惊笋欲抽芽的感觉。只因他嘴里的“揭帝揭帝，波罗揭帝。波罗僧揭帝，菩提萨婆诃。”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窗扉紧掩，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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