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一次谈论与死亡有关的话题,是一年前,与我四岁不到的孩子。
许是他从《卖火柴的小女孩》里听说,天堂里没有饥寒、病痛,只有欢笑,便对那个地方充满了好奇。
“是啊,在天上呢,小姑娘和她奶奶正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低估了他的认真,随口敷衍,他跟在我的长裙后,仍不断追问。
“天堂是什么颜色……”
“什么人才能去……”
“为什么没有饥寒病痛,那里难道没有冬天,人不会生病吗……”
“是的,是的,”慌乱间,我的手臂被锅沿的热气烫到了,“不会,孩子,那是人们想象中的世界,想得美好了,人们就不会害怕死亡了啊。”锅里的紫菜蛋花汤已经好了,我忙着关火,准备给孩子的爸爸打个电话,马上就可开饭了。
“妈妈,我也想去天堂看看。”
舀汤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厨房很小,此刻却仿佛无比的空旷,我有些吃惊,看着他明亮清澈的眼睛,尽力装得平静。
“现在可不行,孩子,我们得好好的活着呢。”每天下班后,我都是争分夺秒地忙着烧菜做饭,想着把该做的家务活做完再好好陪他玩,可他不理解我的忙碌,我也没去好好理解他在幼儿园等待一天后与我重聚的心情。
“可是,卖火柴的小姑娘都去了。”他扬起那肥嘟嘟的小圆脸,眼里满是委屈。我索性把围裙扯下来,一把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打算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
“楼下李奶奶也去天堂了,可我抬头找他们的时候,太高了,根本看不见呢。”
“你想李奶奶了吗?”我觉察到他的迟疑。
“妈妈,你以后也会死吗?死了后也是上天堂吗,那我是不是也看不到你。”还没等我回答,孩子就突然哭了起来。
“我不想妈妈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啊!”是哪本亲子书上说,要带孩子去正视死亡,一向视育儿书籍为圣经的我此刻在他嚎啕的哭声中败下阵来,他的眼里无尽的恐惧与悲伤,仿佛我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
“妈妈不死那么快,好不好。”我紧紧地搂住他,“所以啊,我们都要活好每一天,还要把身体养得棒棒的!”
“可是,我还是不想你死。”他哽咽着,因为哭泣,还不时地咳嗽。
“嗯,妈妈答应你活得久久的,很久很久。”我侧头看了一下炉子上的开关,确认关火了。“久到你当上火车司机,好吗?”
“我最近不想当火车司机了,我想当宇航员。”
“嗯,那要吃好多饭,学好多东西才行啊,宇航员可是很厉害的哩。”
……
孩子渐渐平稳了下来,“妈妈,你能再活一千年,一万年吗。”
“那多老啊,妈妈会走不动的。”
他捧着我的脸,若有所思。
这时,电视里传来了动画片的片头曲,孩子又蹦跳着离开了。
而我立在原地,五味陈杂,我刚刚是撒了一个多大的谎啊。
余晖透过百叶窗洒满大半个客厅,他的两个手握着盘在沙发上的小脚丫,眼睛看着电视,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完全不知道我在远远地注视着他。
接下来的日子,他偶尔临睡前,会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你老了我也会爱你,不会弄丢你的。”而粗线条的我,只是微微一笑,那得是多久远的事情啊。
二
我不想谈论关于死亡的话题,尤其是跟自己的母亲。
今年暑假,母亲带着侄儿子来武汉,帮我照看四岁的孩子。
这天,他们看完绘本后,就午睡了。不一会儿,房间里便传出如雷的呼噜声,我不禁一颤,想起了前年发生的一幕。
前年的秋天,母亲和哥哥将藏了62天的秘密告诉我:母亲在老家的三所医院进行了检查,通过取样、拍片后均确诊是得了鼻癌。除了不相信,我心里还有一种复杂的感觉。
我说你们来武汉吧,顺便来看看我们。
过了一周,经不起家里的催促和我的电话轰炸,母亲终于来了,我和老公第二天便一边抱着孩子,一手领着故作冷静的母亲去中南医院的肿瘤科看病。
因医生的要求,母亲要接受取样、拍片等一系列检查,依稀记得,取样前,她有些惊慌,乞求医生,能不能直接看她先前的结果来判定。我还很严肃地制止她,我说:“你别闹,听医生的。”我说不清当时的口气里是生气、害怕,还是责怪,母亲低垂着头的举动,顷刻间就刺疼了我,眼泪啪嗒地滴在地板上。
原来,老家的医疗设备没有大城市的好,每次取样,妈妈都会觉得钻心般的疼,加上耳鼻喉是相互连接的特殊构造,还会有恶心的现象。这一切,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或许是她乐观豁达的天性,也或许是老天爷给我们这些家人一个警示,检查的结果是良性的。
之后,她又恢复了大嗓门的生活。医生叮嘱的注意事项,现在看来,她能坚持的也没有几条。她抱怨,“当初医生说我得癌症的时候,父子俩不知道多小心地照顾我,现在又开始折磨我。”末了,又不忘乐呵地说,“你爸爸当时还哭了呢。他可从来都不会哭的。”
我不止一次地问她,“你当时不告诉我,是因为觉得我是嫁出去的女儿吗?”问这话的时候,每次都不看她的眼睛,她也不回答我,我猜她肯定也是心虚了。
因为老家有句古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到外地,倒也不算什么很大的挑战,只是每次在家人有事的时候,都不能相携相伴。去年,父亲因心脏病住院时,也是在出院后,我才被告知。
“女儿,我前几天住院了,不过我现在出院了,所以一直没接你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的喜悦,却像是隐形的刺一般扎着我生疼。
有时候,在我责怪这件事时,朋友会说,难道告诉你实情,你能抛弃这里的工作和生活,马不停蹄地回去?当这话同时出现在父亲的嘴里时,电话这头的我,泣不成声。
“我们都很好,谁不生病呢,要每次都跟你说,难不成你总往家里跑啊。况且你又不是医生。”
三
很多事情,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因为母亲在家,我们习惯不带钥匙,每次走到楼梯间,都能听到门里传来的声音。
“妈妈马上就回来了,赶紧躲起来!”
“快,这躲一个,那里躲一个。”
推开门的时候,屋里干净整洁,虽然也许十分钟内又会恢复一片狼藉的情形。
厨房里会有菜香,桌上洗好的水果,倒好的水。是的,还有干净的家居服、拖鞋。
我把小家伙们找出来后,她跟着一起哄笑,然后招呼我换衣服洗手吃点东西垫底。
“妈,你今天又累坏了吧。”
“跟他们在一起才开心,就是喜欢跳沙发,”说话间,她已经追着其中一个孩子跑,然后,又落下一屋子的欢笑声。
“外婆说了,妈妈回来前,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妈妈下班的心情会好得不得了!”
“你们都快成为外婆的小兵了。”
“不对,我们不是小兵,哥哥是大队长,我是小队长,外婆是鬼子,我们在家玩队长抓鬼子的游戏。”
我听着厨房里油烟机的声音,母亲大嗓门的声音,屋外老公的门铃声……心底是无限的满足感在荡漾着,竟不觉笑出了声。
晚饭过后,我翻看手机里的相片,时不时给正在嬉戏的两个孩子拍几张。
这么愉悦的气氛下,母亲竟然改变了情境模式。
“前年,我就一直在找一张好看的相片。”她取下眼镜,声音沉稳而严肃,“我想着要是真的得了癌症,设灵堂时,我就把最好看的相片摆在那。”
“你在说什么呢?”我责怪的语气吓到了孩子,但他们很快又跑开了,眼神落在她脸上的那一刻,心又突然软了下来。
“我想着你从武汉跑回来的路上,肯定会很恐惧,也许当你看着我最好看的照片时,你就知道妈妈是笑着离开的,就不会哭了啊。”
“不要再说了,真是讨厌,说这个干什么呢……”我掩饰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还是被她发现了。
“那个时候,我本来不害怕的,可是我一想到,你肯定是哭得最伤心的那个人,我就突然对死亡产生了恐惧。”她平静的语气似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知道我的女儿肯定是最伤心,最害怕的。”
她竟然张开双臂拥抱了我,我们是有多久没有拥抱了。
我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次春节晚会,主持人说的话已记不太清楚了,大意是说,你如果爱你的家人,他正好又在你的身边,那就拥抱他一下吧。犹豫间,我扑向了她的怀抱,我记得她当时也抱紧了我。那时候,我们都明白,爱是需要表达出来的,尤其是家人。
“所以,我就没有死成啊。”屋子里竟然又响起了她的笑声,这画风切换得太快,我这满肚子委屈被硬生生地吞进了嗓子眼。
她仍旧如多年前一样,大嗓门、直肠子,一切似乎都没变。
其实这些年,她的确没变,变的是我。我以为长大后就能独挡一面,至少懂得肯定也比她多,很多事情都不再问她,也不再频繁地交流,偶尔也嫌她啥都不懂,而她总是不知情,仍旧傻呵呵地问……
四
临暑假结束的时候,我心情变得很糟糕,时不时还跟她来上几句。我听见她在房间里教儿子要听话,怎么疼爱妈妈,一大一小,我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当然还有家乡的其他人,泪腺一下子又发达了。
偶尔,看见她跪在地上清洁旮旯里的污渍,就又要责怪她,明明是心疼她的腰,却说不出一句好话。
于是,怕我生气,喜欢追剧的她,不再熬夜看电视,而是在熟睡的孩子们脚边玩手机游戏,漆黑的屋子里闪烁着微弱的手机灯光。
我看着心底发酸,催促老公帮忙把她爱看的电视剧下载好,招呼她出来看,她一下子又像打了鸡血一样,乐呵呵地窝在沙发里了。
“控制时间哈,我先睡了。”多希望客厅一直都有她的身影。
“嗯嗯,只看三集。”她像个孩子一样保证,我知道她肯定要看到两点钟的。
……
暑假结束的那天还是来了,火车开动的时候,儿子哭得很伤心,他大喊着:“外婆就这样走了!”
每次回味那句话,都像是被雷电击中,难受得连咽喉都发疼,心底升起无限的恐慌。
我纠正着:“外婆只是回老家了,孩子。而且,妈妈一定会每天给她打电话,做很多她喜欢的事情……”
我总觉得,母亲一直都是那个硬朗的美丽女性,只是,我不再愚蠢的以为,死亡离我很远,甚至,对于传说中的那个天堂,我也有了无限的恐惧。
作者:梅娜 码字爱好者,业余话唠,资深孩子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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