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条咸鱼误半生

大家知道，在中国政法大学，法学是绝对主流，其他都是小院小系。我们一致同意，中国政法大学只有两个专业，法学专业和非法专业。毕业之后参加过不少校友聚会聚餐，这种划分法还在，没办法，法学系人多，多到还要分经法系、国经系、乜乜系，每每此时，身为商学院的我顿感责任重大，我一个人就要代表整个非法专业，势单力薄，不敢大声说话啊。我倒乐意做一个旁观者，给师兄师姐们斟茶倒酒，看大家吹牛劈酒，讲案子。

听律师讲案子特别有意思。大家看过三言两拍吗？案子跟这差不多。以前说书的，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的世情故事，偶尔还会有向《金瓶梅》看齐的细节，16岁的我看得精精有味。拜互联网所赐，《金瓶梅》再不需要主席特批，不再是省部级特供品。扯远了。案子就数二师兄讲的最精彩。二师兄记性好，人名，籍贯，职业，来龙去脉，你只要开个头，他就能给你一一道来，人肉数据库并非浪得虚名。二师兄原名也不必提了，提起来像是另外一个陌生人。来多少比他大的校友，他都是二师兄。

律师也有行业细分，你接这样的案子，他接那样的案子，风险偏好不同，口味不一。有些律师宣称，打死也不接两类案子：离婚案的女方代理、拆迁案。问其原因，解释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都太墨迹，太折腾。也有些律师特别有性格，有胆色，明知山有虎，偏向（母）虎山行。不经历练，怎么成为神一般的存在呢。二师兄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在主业之外，偶尔也接离婚案，且专接女方代理，搞的风生水起，颇受雇主好评。二师兄的专业肯定是无可挑剔的，但大家一致认定，这跟他的脸也有莫大的关系。二师兄长得忠诚老实，用流行语说就是暖男，堪称妇女之友。

一次，几杯茅台下肚，二师兄给我们讲一个跟咸鱼有关的案子。

那时我还年轻啊，精力旺盛，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没案子，也不挑，年轻嘛就多尝试。带我的邹师傅给了一个案子，离婚案，标的九千多万，男方过错方，财产六四分应该没问题，律师费十几万。两人白手起家，做海产生意，辛辛苦苦二十多年，生意大了，儿女也大了。听故事的人都知道，此时必有转折，没错，男人养了情人。那时候还不叫小三。

女方初时还抱着幻想，男人嘛，玩够了就会回家，再说儿女也大了，老夫老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搞大件事，大家都不好看。男方却意志坚定，豁出去了，必须离，“活出自我”。女方就不淡定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男方或者沉默，或者说：你没错，都系我错。在案子期间，女方三番四次，晚上打来电话，名为探讨案情，实为控诉。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当初佢罗几条咸鱼黎我屋企勾我，我就傻更更跟埋佢走，点解啊，我点解甘戆居。一讲就讲一个半小时。我就听她讲，重复三句话——然之后呢，男人啊，畜生。那时，我们还不叫渣男。作为律师，我们理解每个人的选择，不评价。我们就叫“女方”、“男方"。官司不太顺利，男方也不是善茬，五五分，六四分没成。女方就天天到我们事务所闹啊，哭啊，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了她。闹了几次，大家精疲力尽，我们就把律师费退了，一分不要，十几万啊。

我们就问二师兄：一分钱没拿到，你没留下阴影？你还敢沾离婚案？

二师兄：就当系做善事啊。一年之中，能力之余，抱着这样的心态，换个角度，也没什么坏处。你们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照我说，不对。可怜之人就是可怜之人，不因为其有可恨之处，就不是可怜之人，就不值得我们的帮助。当然了，不给钱后来再也没有。偶尔想起那句“当初佢罗几条咸鱼黎我屋企勾我”，还是好好笑啊。是不是？

二师兄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左边是半老徐娘，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右边靠着一少妇，也抱着一个婴儿，满屏的温馨。左边是那条咸鱼的女方，少妇是她女儿， 女方又找了个男人，高高高龄产妇，跟女儿同一天生产。

我们又问：二师兄，你还跟这个当事人联系？

二师兄：干嘛不，她有钱啊。

几条咸鱼误终身啊。说到底，也没误，现在开始也不晚——几条咸鱼误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