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胳膊应该被擦伤了,火辣辣地疼,幸好还能动。闭一闭眼,甩几下昏沉沉的脑袋,似乎好受了很多。
酒劲过了,人便没劲儿。周围很昏暗,鸟叫和虫声很远,似乎又很近。满脑子嗡嗡地,总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在无限膨胀,密度迅速缩小的轻飘、没有根基和重心的沉重一齐堆过来。周围是凹凸不平的石壁或者水泥壁,空间不宽敞,却容得下好几个我;无限膨胀后则不一定,我莫名坚信。
再闭上眼,休息了几分钟,便能看清石壁上的青苔,有恶心的蠕虫伏在混悬液里。黏糊糊的它们正眼也不看我,因为我也全身黏糊糊,不如蠕虫泰然。
不确定这是什么地方,很像一口井。水不多,但足以湿透我。我爬了爬,就摆脱了水洼,爬上一块石头,像个不规则的台子,勉强容下身躯。
知了声嘶力竭,又是一个38度高温天,这里很凉快。这让我心情好一点,必须笑一笑。笑完才发现这井壁又高又滑,爬是爬不出去的,爬半米都不可能。我慌了,扯着嗓子喊:“有人吗?救救我……”
没有回应。我必须节省体力和嗓子,匀着喊,调动所有的感官去捕捉井外的一线生机。
一有声响,我就喊“救命”,喊完才发现是风。它吹动树吹动一切,就是无暇动我。
一天去了,关于明天,我偶尔有想一想。大屁股大胸脯的米兰说好了等我。她喜欢玫瑰和红酒,喜欢红裙子和红头发。她的热情像火一样,没有男人愿意逃脱她的温柔乡。
两天去了,我没有去成米兰那里。她一定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明天成了谜。
我饥肠辘辘;渴了可以喝井底小坑的水,我曾经从里头爬出来。如果我那个生了龙凤胎的黄脸老婆小秋能站在井口,应该也是惊喜。虽然她唠叨、不修边幅、睡眼惺忪的样子令人作呕,但一定会救我。只要逃出生天,我依然是神仙。
可是什么都没有。这该死的地方!连一条狗都没有经过。
第三天,我听到了歌声,熟悉的民谣被促狭淘气地唱出来:“月亮光光,芝麻烧香。烧到麻大姐,臭死幺姑娘……”
我赶紧大喊:“救命啊……”
歌声戛然而止,一个十来岁的女娃,马尾辫、大眼睛,吹弹得破的脸蛋,像米兰一样。她望井里来了:“我唱得不好听吗?”
“小朋友,小妹妹,救救我!”
“你不能听我唱完吗?”
“小妹妹,求求你找人救救我!我掉进来两天多了,快饿死了。”
“我去买点东西给你吃。以后你就叫呜呜。”
“谢谢!谢谢!我叫毛山——”
她走了,留下风的声音。我顾不得盘算今天米兰的床上是哪个男人,满心里盼着小女孩再次出现。
风吹来了漫天星斗,肚子里咕咕的声音惊扰着耳朵,我闭眼睡觉:小女孩肯定会叫人来救我。那么明天或者后天,米兰……
腹中雷鸣惊醒了我。摸索着够到水坑,喝了几捧水,默默地等天亮。
知了叫了一上午,她没来。这才三四天,小秋肯定不会找我。自从上次嫖娼被抓进去呆了一阵,那婆娘再也不问我出门干啥啥时回家。我自由了很多。但怎么到了这里,我真没印象了,除了之前的红酒和坐在身边的米兰。
“月亮光光,芝麻烧香……”她来了,蹩脚的民谣仙乐一般。她手里的面包牛奶在幽暗尽头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感激涕零:“小妹妹——”
“我唱得不好听吗?呜呜。”
“好听,好听!”
“你不能听我唱完吗?”
“把吃的给我,我边吃边听吧。”
“不行。我不想唱了。你唱给我听!”她的大眼睛狡黠地闪烁,语气斩钉截铁。
我不敢多想,不敢违抗,只好痛苦地唱:“月亮光光……”
她坐在井沿听,膝盖以下的小腿在井口悠闲地踢腾,泥粒碎藓掉下来劈头盖脸。不知道唱了多久,水坑里噗通一声,牛奶面包砸下来了。我慌不迭捞起来,痴迷地感受食物在口腔、咽部、食道慢慢滑入胃的满足,没注意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有了些力气,在水坑另一头发现了低洼的泥坑,把并不硬的泥刨出来沉进水坑,就泥坑拉了屎尿,才回到水坑那边睡觉。
接下来每天中午她都会来听我唱歌,再扔下面包牛奶。一句话也不说。
第三天,我一看到她的身影就恳求:“小妹妹,我实在不想唱了……”
“叫我大姐姑奶奶!你随便换吧。我的零花钱都被你吃光了,明天只能去垃圾桶给呜呜找吃的了。”
我绝望得抽搐:“大姐姑奶奶,求求你报警吧!”
“不,呜呜乖,还是养着你好玩。放心,这地方没人来,呜呜唱得再难听也不会被发现。”
我沮丧无比,却没有力气死去:“月亮光光……”
“换一个!”
“麻子麻揪揪,下田摸鱼鳅。鱼鳅几板板,把麻子黑上坎……”
她咯咯咯的笑声清脆无邪,面包牛奶从天上掉下来。我的脑袋嗡嗡地:难道逃井无望了?她年幼,可塑性强,让她改主意未必不可能。明天她想听什么?面包牛奶省一点,垃圾桶翻出来的东西可以不吃,捱一捱,也许就有转机。
这天电闪雷鸣,阵雨过后,水坑满满当当。我蜷缩在稍高的一块突石上,咬紧牙关顶着,死死护住怀里的面包。
她比往天来得晚一点。我还没来得及唱,一个塑料包便扔下来了,也不见了她的身影。我看都没看一眼那个塑料包,吃了面包,闭目养神。
又一个夜,没有星光月光。很饿,默默地饿,不想碰那个塑料包。
次日,她没来。
过了两天,她还是没来。
我眼冒金星,昏头昏脑,摸索到那个塑料包打开,一股浓烈的馊臭立即弥漫了这见方之地。我的胃一抽,吐了。除了清花亮色的水,什么也没吐出来。
可是强烈的饥饿折磨得我顾不得那么多。我大把大把地抓起那些黏滑臭秽的东西揉进嘴里,吃了吐,吐了吃,眼泪呛了一脸……
食物疗愈胃的抽搐立竿见影,我慢慢平静了,慢慢进入梦乡。我梦见了母亲,她又哭又笑;还有小秋,她面容模糊,抱着龙凤胎越走越远。她在说话:“你不会死了吧?”
我睁开眼,小女孩在井口张望:“应该没死呀。呜呜,你睡着了?”
我不想动,更不想唱歌。她扔下一个塑料包走了。我坐起来打开包,里头有半个包子,有盐蛋白,还有些肉菜,很香。迫不及待地吃完,感受了一顿美味佳肴。之后只能睡觉,睡之前盘算了很久:明天一定要说服她报警。
她来了,塑料包明显小了很多:“呜呜,我家周围多了几条流浪狗,很吓人,今天只有这么多。不过已经很好了,那两天啥都没有,所以我才没来。”
“大姐姑奶奶,报警吧!我会去学校给你送表扬信,给你买玩具和漂亮的裙子……”
“漂亮?比四小区的米兰还漂亮吗?嗯,呜呜,你是不是不想唱歌?”
“你认识米兰?今天想听什么?帮我叫米兰过来,好吗?”
“呜呜是不是不想唱歌?”
“唱,马上唱,”我一脸天真烂漫,还做着可爱的手势。“王二娘,栽高粱。高粱不结籽,连忙栽桃子。桃子不开花……”
塑料包扔下来了:“爸爸不要我了,去了米兰家。妈妈每天都哭。我不想上学,也不想待在家里,就悄悄跟着米兰来了这里。还是呜呜好玩,我要一直养着你!”
一切瞬间凝滞,我呆若木鸡。
她趴在井口,笑靥如花:“我得去垃圾桶给呜呜找东西吃了。你要乖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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