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晚霞绚丽得像朝霞,比朝霞更容易幻化出美丽的、极像童话的世界:作业做完鸡鸭鹅就归圈了。卒子只要照顾好它们,就可以享受周遭目醉神迷的恬静,也许是晚霞带来的。
柑橘肉饱而橘皮墨青时节,四嫂在晚霞里走来。她光洁的脸颊背着霞晖呈淡淡的琥珀色,翻着卒子的作业本掩饰着几分羞涩,仿佛很自然地开口:“小妹的字真好看!”四哥站在她身边:“卒子,叫四嫂。”卒子盯着四哥那张俊美得妖异的脸,一言不发。
卒子家的堂哥们都长得很好看。学龄期,卒子觉得他们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成年后,他们凭父母给的脸疯狂玩女人,卒子也换了个看法:油漆马桶外面光。莫泊桑的“俊友”已经够奇葩了;他们都不及“俊友”万一,还是有那么多姑娘趋之若鹜,不可思议。
“小孩子认生,”四哥对四嫂解释,又对卒子说。“你嫂子肚子里有宝宝了,你要做小孃了。去摘几个广柑给嫂子吃,我找你爸商量事情。”说完就走了,好像很高兴。
卒子上前拉着四嫂的手,不敢相信那窈窕的腰身里竟然有神奇的小生命,还能叫自己孃。她眼前很快出现了一个小家伙,追着笑着,嘴里嚷嚷着。她拿个凳子让嫂子坐好了,才去柑橘林。她轻快得像一只燕子。
之后,卒子每次归宿假都能听到母亲说四嫂:娘家人坚决反对她的爱情,她不管不顾直接住进四哥家里。她不要婚纱不要婚礼只要觅得良人天长地久在一起。她让母亲动容又担心:四哥的从前是公开的秘密,但愿一切都成过往,家里多一对恩爱鸳鸯。
四嫂聪明、贤惠、勤快,脸上的笑容很迷人。家人邻里都喜欢她,都觉得老四有福气,之后的日子不知得多红火和美。
晚霞依然跟朝霞拼着灿烂。卒子放寒假回家了,行李很多,一到院口就大声嚷嚷:“妈妈,帮帮我嘛!”母亲老半天才出来,眼眶红红的。进门后,卒子看见四嫂也在,立马大声招呼:“四嫂,你好哇!等下我去给你摘几个广柑哈。”四嫂的脸背着门外的天光,好像有一丝笑容,“嗯”了一声。
卒子冲向柑橘林。柑橘成熟前稍酸,但有一股青气,扑鼻香,卒子很喜欢;一熟透就太甜了,所以要抓紧大饱口福。她抱着几颗柑橘回家时,四嫂已经走了,母亲开始打理刚到家的行李。
卒子很奇怪:“你们干啥呢?四嫂好像不高兴咯。”母亲瞪着眼:“别管闲事。做作业去!”
之后,卒子再也没见过四嫂,也没等到小宝宝追着她叫孃孃。这正常,她很少在家,除了父母,也没跟其他人有接触。
眨眼到了暑假。母亲一定要卒子帮着收稻子,说是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卒子高兴地跟了去。
休息的时候,卒子去薅土坡坡上的泥鳅串花花来玩,发现稻田边多了一座新坟,香芊草稀稀拉拉长着,没有墓碑。太阳从坟边的橘树那头照过来,坟头泛着琥珀色的浅晕。
“这谁呀?埋我们家地边?”卒子问。
“你四嫂。”母亲面无表情。
“啥?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了有啥用啊?多长脸啊!管好你自己。”母亲铁青了脸。这事如此讳莫如深,也许更多的是羞于启齿:家丑不可外扬,丑出了人命也是家事。而丢命的多是女人,同为女人的母亲敢怒不敢言。
这是哪门子“家”?宝盖下头都是猪,野猪!凶残、颟顸、荒淫、自私、麻木、专制······不用问,四哥一直乱搞,像狗改不了吃屎。可是四嫂怎么就死了呢?她的宝宝呢?
——天下女人一般傻,四嫂竟然大腹便便去找“妖精”算账,抓扯了一翻,又气又累,流产了。四哥不再回家;婆家嫌她过分了;娘家已断了来往。一时间四面楚歌,她竟然半夜突然疯掉了。她刨出死胎,抱在怀里又唱又笑,嘴里叫着“云锦”还是“玉锦”。
伯妈一家说她装疯,想夺走死胎,却被她一顿好打。为了制服她,他们一家人都冲上去打她,抓她,扭住她,但是不成。还是四哥装出几分温柔,连哄带骗,她才束手就擒。这更确凿了她在装疯。
卒子的母亲在一边心疼、着急,却没有发言权:从生下女儿卒子那天起,她就在“家”里失语了;只有生了四个男娃的大伯母才是对的。她眼看着那个年轻硕壮的生命在泥粪里跳踬叫号,一身一嘴的杂物,甚至脱光衣物哭叫“云锦”······乡邻收工路过,沉甸甸的身影在夕阳里蠕动,安静得没有一声叹息。四嫂的每一个动作都拼尽全力,一如既往的亢奋消耗着她的肌体。
母亲终于冒众人之大不韪提出将四嫂送去医院治疗,虽然获得恩准,却已无力回天。没多久,四嫂走了。那个傍晚,霞光华丽地照进房间里,她突然清醒了,突然神采奕奕。她一脸温柔:“云锦,我的好姑娘,别怕,妈妈会好好照顾你的······”
卒子听得脊背发凉,她知道这是必然的偶然事件。那些不算坏人的普通人埋葬了一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差的女人,没有人会为此负责,仅此而已。近万年来都是这样,习惯成自然,没什么可怕,也不用大惊小怪。
多年来,四哥结了好几次婚,可惜没有一个娃。听说如今的他喜欢盯着别人的娃看呀看,不知他是否看到了曾经属于他的“云锦”。
而春节上坟,在大家共同的爷爷墓前,卒子眼睁睁看他们大谈父祖辈的魅力,虔诚无比,荣耀无比;只有卒子是罪恶的渊薮。长天里没有一片云彩,近万年来都是这样,习惯成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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