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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城南花已开

十 城南花已开

作者: 七月姑娘 | 来源:发表于2021-08-18 15:07 被阅读0次

    一直在想,是否要待到千帆过尽,人过中年才有资格去写这个少年。生命里的那些疼,像一根刺,不能拔,拔出来会更疼。于是我噙着眼泪,与过去的记忆摇摇对峙。

    她来自乡下,普通话也不是很好,见人就害羞,说话时多少有点结巴,穿着打扮很容易让人一笔抹杀掉对她的性别记忆。一身棕色的衣服,很是粗糙的质地,不仅起球,还泛着白,残留着时间留下来的五颜六色,缤纷多彩。腋下尤其让人注目,大刺刺开着个大洞,露出了里面看起来比较白的皮肤。

    更特别的是她脸上的那抹酡红,像是老泥灶里烧红了的土块儿,坚固无比的帖在脸上,年深日久,又掺了点黑。每次无意间瞥到她,我总是想避的远远的。

    这个女孩她叫安安。

    中午路过家门口前的工地时,我总能看见他一如既往的蹲在那个固定角落吃饭,嘴角沾几滴油水,阳光下显得明晃晃的,晕染开来像是几朵秋菊撒在脸上。

    而一旁边生长的合欢花如粉红的云霞,一如既往的散发着淡淡的香。

    说起来,今年她应该19岁了,山西人,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青山绿水,溪谷幽长的环境也让她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好性子,初中毕业后便跟随亲戚来到城市打工。

    她曾经对我说,她是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可这大院,其实和贫民窟也没啥区别。在认识她的第二年,我去过一次。回来的路上,我发誓再也不会去了。那是一种能轻而易举闻到的糜烂味道。

    楼梯过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塑料瓶,废旧的家具,各大大小小的纸箱子,油腻的灶台架构于角落,黑煤球,总之,能用的不能用的,该扔的,不该扔的,都积在这里。过道里,甚至还能看到蟑螂老鼠自由穿行其间的身影,让人触目惊心。杂乱的空间给人一种陈腐的气息。一事一物都带有一种苟且人生的感觉。

    院子上方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似乎再明亮的眼睛在这里也会变得污秽起来。推开他家的门,名义上称为门,其实那门只不过是用几块木板勉强拼凑起来的,看样子,随时都能倒塌似的,风一来,就咿咿呀呀作响,弱不禁风的样子。

    领过几个回廊的奔走,终于到了他们的住处,我惊呆了。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屋子里也泛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小村庄通了电,可他家依旧用的是烛火。台灯就像是摆设似的。

    当我不敢相信眼前一切时,陈旧与腐朽的气息再次漫溢开来。安安家里,基本上没有几种像样的家具,四面都是烟熏火燎的土墙,轻轻一靠便会蹭一身的灰尘。家里唯一的装饰物恐怕便是床头边的年画了。梳着俩小辫的福娃在时间摩挲下,脸似乎也不红润了,眼睛也暗淡了,喜庆的红里有种浩荡招摇的质感。

    记的那天,是奶奶从屋内出来迎接我们,走起路来颤颤巍巍,那具骸骨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老房,随时拔地而起的树根。

    站在旁边的还有一个小娃,那是他的弟弟。蓝白相间的校服,洗的泛白,虽然陈旧,但对于他来说,这是他身上唯一的时髦。仔细看,白色的部分已经过渡成黑色,上面还有五颜六色的油漆,就像油彩画似的。袖口松塔塔的包裹着小手,里面没有任何松紧带的支撑,看起来像是青衣女子的水袖。

    他倚靠在门上,双手紧紧拽着门的边缘部分,好像这门能给他带来很多的安全感。当我和他打招呼时,他的眼睛里显现出超越他这个年龄的成熟,掀开门帘让我们先进去。

    奶奶搬来木凳坐了下来,她离我那么近,我感觉那骨头几乎要破躯而出,猝然间转化为一具白骨。她从木柜子里摸出几个枣,几个核桃,又不知从哪顺来一把瓜子儿,铺在圆圆的托盘里。尽管她已经把认为是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可那托盘看起来依旧是稀疏的样子。

    托盘缝隙里的牡丹若隐若现,很鲜艳的一枝,虽然俗艳,但此刻却鲜活极了,正如安安的那张小脸。

    刚坐一会,奶奶就又开始忙了起来。她在家里搜了一遭,也没有搜出塑料杯子。后来从火炉边摸来两个玻璃杯,白色花纹的,特别惹人注目的是玻璃杯底有一层厚厚的白色水碱,往杯子里倒满了开水后,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水不能喝,杯子在手中徘徊了好久,出于礼貌,我还是一饮而尽。

    交谈片刻后,安安拉着我的手来到了她的卧室。空间极小,让人的视野也一下子收敛了不少。我注意到一台破旧的收音机,上面放着一个老旧的照片架。照片架的玻璃,已有裂痕,却被黄色的胶带小心翼翼的粘黏地完好。

    我故意指着照片问她:“这是谁家假小子!”

    照片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黄渍,其实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一个穿着针织衫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大麻花辫子,趿着一双塑料凉鞋,背景是栽种各色花草的花盆,很天真的样子,嘴里还叼着一根冰棍。通透明净的小脸,浅浅的梨涡,稚嫩笑容在她七八岁的年纪呼之欲出。

    一张斑驳的照片,在没有人发现它之前,它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岁月深处。十多年里,从小学到初中,她每天都与她的亲人挤在这栋黑压压的屋子里,床与衣柜之间的过道好窄,窄到只能放一张桌子,只能坐一个人。

    一张床铺旁边,摞着一堆堆书。旁边的小窗前,紧挨着一盆塑料花和水瓶,也堆满了书。几乎让人转不开身。以前我总觉得灰尘是没有味道的,那一次我才知道灰尘是有味的,而且味道浓烈,甚至令人心生恐惧。

    在建筑工地的正前方有一片草地,呈圆球状,远远望去像是涂抹了成片的绿意,走近看却稀疏平常。一排排长的稀稀拉拉的的蒲公英,于烈日下晃动着它细长的根茎。叶脉呈锯齿状,在飞扬的尘土和阳光的暴晒中,竟显的赢弱又纤细,当然也不乏一些外在原因,比如来自一群无知儿童无情的践踏。它们艰难的冒出自己滑嫩的花蕊,狭长的叶脉,于阳光下明亮,生动,饱满。

    这几个月来,都没有雨水经过。土地上好像有100个焦阳在这打过滚,烁烁生烟,烧干了这片土地里的每一个细胞核。

    后来,我会在工地周边经常能寻到她的身影。短袖短裤的安安,两只胳膊被晒得黝黑,她从不敢抬起她的胸脯,让我一度以为她很自卑,她在草地上一蹦一跳的,在一系列动作中, 她拎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弯下身子像是在寻找什么。

    头发硬的像是打了半瓶啫喱,呈现出一种膏状的粘稠感。以我的经验来看,她的头发应该有一个月没洗了。发丝间裹着沙砺尘埃,她时不时还会用粗糙小手挠一挠。

    我问她,“你采这作甚?”他说爸爸在工地里干活,这个可以用来给他下火。”歇息片刻后,她又继续把背弓起,拖着和她身体大小及其不相衬的袋子施迤在细瘦的小道上。

    白茫茫的烈日下,那个身影渐渐远去,每一脚踩下去就会扬起一层尘土并荡起许多灰蒙蒙的雾。

    后来渐渐我们有了交集,她亦不在躲闪我。长久相处下来,我发现她性情温和,非常招人待见,后来,我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她路过我家时也会给我带来很多零食,糖果。

    吃着糖,听她嘴里讲一些琐碎不连贯的事,无非是一些工地上的事,她的母亲,他的父亲,可那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都是遥远如天籁的故事。那个年纪我对她的故事,一丁点也不感冒,不过希望她快乐幸福是真心的。她一边诉说着,我一边吃着糖点头应着。见我仔细聆听的时候,笑脸如花,便在那一刻收回了目光之外的伤感与无奈。她直面自己内心的苍凉,用笑容映照出人性幽微处的悲欣和无奈。

    后来,她也自然而然的成了我家的常客。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母亲便将她拉到床沿边上让她坐下,她拘谨的坐在沙发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是让屁股的局部稍稍嵌在上面。

    母亲疼爱她,帮她洗了澡,还给她换洗了衣裳,把她打理的干干净净,一番收拾后,发现整个人都变了,她的脸白净的样子,像刚刚筛下一层面粉,于木窗透射的阳光中现出一种细腻光滑的质地,她甜甜的笑了,如同春日枝头上初蕾的花,有一种浅尝辄止的静好。

    我也曾多次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看到她和他的爸爸蜷缩在一片凹陷的土地上,我知道,他们正在烹饪“美食”。

    而那所谓的美食,不过就是烤土豆。他 弓着身子,用嘴鼓起一大口空气,并发出“扑—扑—扑”的声音,不断的向柴火中吹着热气。几个简单的动作在他这个年龄被诠释的无比生动,看似快要熄灭的柴,瞬间有如一头猛兽般醒来,挣扎,怒吼,咆哮…

    父亲点起一根烟,在一大片暗黑的笼罩下,平稳的升起了几缕细袅的青丝。深吸几口后又顺手将几个土豆,扔进火坑里。在一旁的安安则用一根小棍将木柴向里面拢了拢。烟雾浓稠纷乱,伴随着柴火和柴火彼此膨胀的声响,一大朵一大朵的火花从缝隙间迸发出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同一阵错乱的脚步但又有几分干脆决断。

    等食物烤好后孝顺的他往往把最大的留给父亲,而自己躲在一边咀嚼着长的略显心酸的小土豆。他将土豆生猛的吞下,饥肠辘辘的肚子得到了安慰,一阵哈哈大笑后,一朵笑颜绽放在这个似乎并不明亮的黑夜里。

    后来,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再次见到安安,他身上的一切,和我之前见到她的样子是一样的,只是她的头发,却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比原来更短,俨然是一副假小子的模样笼罩在她身上的是无声无息的孤独。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绝望。

    交谈中她告诉我一个恶耗,他的父亲前不久死了。由于工伤,他的父亲在抢救了好几天后还是宣告死亡。他那么爱他的父亲,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个晚上,她哭到颤抖,茶饭不思。只是躺在一张水泥袋子拼出来的床,把所有的身体部件蜷缩在一起,且用一顶帽子挡住半张脸。有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好似若无其事。也没有人敢去掀起这种喧哗。人声尽后,天空寂静的就像是未被人涉足的原始森林。

    安慰她知道,回来的路上,月亮下的疏影现出一阵苍凉,温度骤然下降,几个小时后,潮湿和阴冷便像水位线下降那般低了下来,然后在脚踝处戛然而止,如固体般凝结在那个位置,与灿烈的阳光强强对峙。

    阴冷的地气包裹着周围一切。我很是同情他,因为我的父亲也曾经在水泥厂当过一段时间小工,那种辛苦,我是能感同身受的,失去至爱的心情,我也深深的懂得。

    后记

    三月回家时,我又看到她从门前经过,推着一辆旧自行车,车把上挂了一个小篮子,篮子里是一瓶白开水。

    我一眼认出了她,我亲切的唤着她,“安安,”她顺着身子将头转过来,怔怔的瞬间竟有一种陌生感,但她很快就笑了,笑里没有任何灼烈的情感,但明朗清澈。只是她真的老了,老到皱纹深邃重叠,眉角也压得很低。她身上的那件衣服依旧刺眼,从它的尺寸和轮廓来看应该是她母亲的,穿在她身上却有了一种老庄持重的意味。

    短暂的欢欣后我又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那天的夕阳,还有施迤在小道上那个瘦细的身影,在山峦上,那身影渐行渐远、细细小小,哆哆嗦嗦,但却十分清晰,像个针尖一样在天与地的交界线上一路平移,从翠色草野慢慢走进蔚蓝天空,从明里走向暗里,而后便消失了。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穿着它,不经意间,有了一份不同于城市里孩子的那份沉稳厚重,她脸上没有天真,满是生活的粗砺带给她的风霜。

    我们依旧像从前那样聊生活,聊日常,唯独不提及命运悲苦。她夸我越长大越好看。我对她说“你也没变呀,那样的有精神气儿。”

    其实我们都说了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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