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硬汉。或者说,每个人都见过。每个人心中对硬汉的理解也都不同。我心中的硬汉,叫作宗美。
他是我毕业后首家单位,山东响当当的旅行社的导游部经理。人很黑,有些干瘦。头发不长,眼睛不大,笑时却渗出几丝凉意。外形朴素,但手臂上偏又挂戴着各式各样的珠串。当然,这并非说他为人多么夸张。做我们旅游这行的,没有谁身上不带些法器。莫道迷信,行车走马三分险。由不得谁不信。
他说话不多,开口时往往也不太讨喜。起初我们并不熟络,只有少数一问一答式的交流。直到后来,才渐渐多了交集。
第一次和他一起出团,是在泰安。我在泰安读了四年大学,算是半个泰安人。我们住在环山路上资格最老,以致过时的五星酒店。酒店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家老字号炸鸡。本着半个东道主的情分,在蒙蒙山雨中我架着模糊的镜框,骑着单车买了一只炸鸡给他。回到酒店身子都湿了半截。岂料不仅没有一句谢谢,他反倒皱着眉头,向我投来质疑的目光:至于吗,哥们?当时我竟语塞。或许他当我在巴结领导。其实坦言说我不是那类人。而这只炸鸡也只是聊表友情罢了。他看我不再说话,应也生出歉意,找了几句不怎么有趣的话说。晚上吃饭时,我们与客人单位的员工坐在了一起。印象中他们是办一场类似年会的活动,第二天再去爬山。同桌人零散取着盘中的中华烟。他一把攥住五六根拍在我面前:多抽点。他知道我抽烟。但在尽是生人的饭桌上,我自然拘束一些。他见我放不开,于是向他另一边的人借了打火机,又从盘中取了一根,叼到嘴边打着火嘬了几口,点着后递给我:该抽就抽。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但我知道,他是从不抽烟的。
后来我去微山湖带团,那里当地朋友有卖咸鸭蛋的。他托我帮他带两箱。带回后我把东西给他,他问:多少钱?我说:没多少钱,不用了哥。其实也不是客套,的确不值多少钱。他平日很照顾我们。莫说两箱鸭蛋,就是送他两箱鸵鸟蛋也不在话下。但他紧皱眉头,似笑非笑:实在点,哥们。我只好说了价格,又说太客气了哥。他从钱包内抽出钱,递给我。我说谢谢哥。他颈部一扭:大老远给我弄回来,我得谢谢你。
年会的时候,他负责舞台调度,就在台侧指挥。我们因有小品的节目,也在那儿候场。老板讲话时,回忆了许多创业往事,我余光中见他竟听得流泪了。他叉着双臂抱在胸前。也不出声,也不擦拭,就任泪水自然流干。他在这儿十年了。大好青春,一半给了山川湖海,一半给了公司。十年,不仅是个人的二十岁到三十岁,亦是一个行业的发展、高潮,再到渐渐没落。旅游业就是这样。十年,已是行业的一生。近年来种种原因,越发不景气。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大批旅社倒闭,我们根基深厚,才免遭关门。但饶是如此,在大形势下也只剩得皮包骨头。我明白他的泪水。
年后不久,诸多原因下工作上也有了变动的想法,虽然百般不舍,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最后一团,是三十余辆车的地接大团。接完这个团,我就准备对宗美提出辞职。客人自与山东半岛隔海相望的大连乘船而来。有一站在梁山。由于团大,一切门票由总调度来操控。而宗美便是总调度。统计年龄时竟有客人按虚岁报的。也是我想了当然,没考虑到这一层。以致最后出票时多出了几张全价票,造成了损失。客人送进景区内,他紧锁眉头:你这不行,哥们!怎么说也是走南闯北的,怎么能在这种事上出问题?损失事小,丢人事大!他第一次批评我,没想到竟在最后时刻。我很内疚,想到以后连他的批评也再听不到,又是一阵难受。我没有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团结束后,回到公司,等到其他人都走尽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了变动工作的想法。我说:哥。只这一个字后,便再说不下去。他紧锁眉头:怎么了?没事抓紧下班,别浪费公司水电。我说:可能我要辞职了。他起初还在工作簿上写写画画,过了半晌,他停下来:什么?他大概不相信我说了什么话。坦言说我自己亦觉得不真实。我从没有过离开公司的想法,但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他抬起头:是不是那天我说了你两句?我给你道歉。对不起,哥们。我的泪水也止不住,一时往日种种,皆涌上心头。我知道,他从言语上从不肯让步的。泪水愈流愈多,像是开闸般,再也难以控制。他拖过一旁的椅子,让我坐下。我终于有所缓和时,慢慢说出前因后果。他沉默许久,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我背上包,不敢再看他。想再与他道别,但头竟转不过去。快要出门时,又听他说:金子在哪都会发光。
我说不出他有着怎样的特质。但一说起硬汉二字,我首先想起他。想起他给我们讲完他昔日的奇绝经历,当我们以羡慕的眼光望向他时,他却说:你们是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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